文/如水
初夜,天地静默如斯,鲁院的院子安静得像一泓水。独坐水畔,看鱼,一潭清水,莲花蓄在水中央。水塘是安静的,水塘也是灵动的,静的是水,动的是鱼。倏地,你会听到一丝声音滑过,那是鱼在游动、嬉戏、呼吸。或者,一片柳叶轻轻扑入水中,也想睡了。
从未在深夜守着看鱼儿,不知道它们是否安睡。或许无论昼夜,只要累了,它们就可以寻一片安静水域,浮着,就睡,不用床,不用被褥,不用谁来服侍。那么,人的灵魂呢?灵魂也是这样漂浮着睡吧?轻飘飘的,想飘到哪就飘到哪,想什么时间醒就什么时间醒。这是大自在。
其实,我也想睡了,一场逆旅之后,像鱼一样安睡。
爱我如父的兄长,也睡成了一条鱼。睡了半生的床,成为他的诺亚方舟,载他去往水一样安详的天国。我确信他抵达了本该抵达的彼岸。大概肉体终归是累赘,终究要分离,终究要抛掷,终究要灰飞烟灭。坐在故都深海一样的夜里,我一怀伤感,只能遥望西北,遥望他的灵魂在长安的夜空袅袅而升,漫天星辰,哭泣着祭奠我们永逝的童年。
很小的时候,我跟着外婆住在那个夹在山旮旯里的小村庄,一条小溪流过,水畔有古柳,村子里整个春天都是绿葱葱的。这只是视目所及的蓬勃,更有清亮婉转的柳笛声,响彻晨昏。似乎这柳笛是母性的,笛声走过的地方,每一寸土地上都长出了她的孩子,活泼泼地从土里钻出来,绿油油的,站在阳光下,对你笑。若是夜晚,清笛仿佛长了翅膀,穿越夜空,穿透一颗又一颗明亮的星子,划向浩渺天宇。
这天籁的创作者是我的少年兄长。他挑拣直溜溜长节少的柳条,手指肚轻轻地扭,扭着扭着,柳皮就滑溜溜地蜕下来了,剪成两三寸长,自制成一管柳笛,美其名曰“柳哨”。他轻轻含着,一边吹笛,一边玩儿,走到哪里,哨音就响到哪里;哨音响到哪里,一个小女孩就忙不迭地跟到哪里,她央求着,撒着娇要,得到了,却吹不响,嘴巴鼓鼓的,柳哨一点儿也不听话。那个小女孩,便是孩童的我。
有一句话叫“童年不离身”。大概是说身体的童年可以远去,心如童年的性灵最是珍贵、最是难得,也最难被人舍弃。台湾作家萧丽红长篇小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引过一则传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判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后来,猴子、狗、牛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人原先的真性情……”作者借主人公贞观的口吻这样说:“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将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和延伸。”也许这则传说并无根由,却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天性童真的可贵,令人信服。
难怪人人都留恋童年,也难怪人人都童年难再。对成人而言,童年一去不复返地消逝了。每个人忆及童年,都会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又不自禁地在这失落中寻求美好,再用感情镀上一抹光层,尘封为失落的梦,或者形成人生经验的通感;且每个人又都会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印证、补充和发展童年之珍贵,从而不断地产生更多的怅然若失的感慨。童年不可永远都在,我们所能够拥有的只是童真的心性,如稚童般活着,淡看生活的繁华与诱惑。看似淡然给予我们的或许不多,而我们必需的都给了;奢华给予我们的或许很多,但我们必需的一些东西可能不知不觉丢掉了。因了痛失亲人,我渐渐明白该怎样爱自己、爱他人、爱自然万物,敬惜时光,不求什么,只要心暖。
曹文轩《草房子》讲述了一种纯真的青草味道的童年。“草房子”,拙朴而有诗意,仿佛一则童话就孕育在青葱的草房子,节节生长,葳蕤生机。他的小说有一种“甜美的忧郁”。他认为忧郁是美的:“这不是有意而为之,是骨子里无法驱除的情愫。我愿意在任何时候站出来为它辩护。除非我换血,我才能把它换掉。我不知道人们现在常说的文学要让人快乐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浅薄一笑吗?是空洞一乐吗?”正是这样的创作理念,使他的作品里荡漾着悲悯情怀,在人与人之间关系日趋疏远情感日趋淡漠的当今,显得弥足珍贵。
所谓童年不离身,大抵也是如此。写作上的自立自足何尝不是这样,每一个作家都需要保守这样的“童真”,保持一种大悲悯。倘若大众都沉陷一种庸俗嬉笑的泥潭,美好人性、传统文明、民族精髓何在?我们需要做的是弯下腰来,一粒一粒,捡拾被丢掉的文明种子——那是中华文明宝贵的“童真”。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