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稚文
雨后的黄昏,云霞满天,大地蒸腾得热烘烘。
这是一天中最萎靡不振的时刻,街上的行人走在拖泥带水的路上,头像一个个熟透的苹果,重得只想往下坠。
西安老城区,路过一个杂货店,飘来调料的味道,五香粉,花椒面,酱菜……五味杂陈,混成人生的滋味。
脚下一不留神踩了一脚活动的地砖,溅了一裤腿泥水,路边卖糖炒板栗的冲着我笑了,露出一口花里胡哨的牙齿。那一锅油亮的板栗,在粗粝的石子上翻来炒去,也开着口笑了。突然发现他并不是在笑我,而是自己一直在笑,大概小商贩身上都有一种稳妥的满足。
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穿着大花裙子,全身都在怒放。她的头发,烫成千万个小螺丝,像顶了一头方便面。
中年妇女牵着一只贵宾狗也是满头的卷,表情和主人一模一样。她二话没说,伸手捏了一个刚出锅的板栗,直接扔进了嘴里。一口咬下去,面目狰狞,原来是板栗没开口,在她嘴里爆炸了。这会子烫得她捂着嘴也不是,张开嘴也不是,喊不出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牵着她的狗往回走。
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吐着舌头,丝毫感受不到主人的疼痛,卖板栗的依然张着嘴在笑。
转过城墙拐角,一阵浓郁的烟熏火燎扑面而来,夜市已经出摊了。放眼望去,烤肉、卤菜、馄饨、蛋饼……热气腾腾,火烧火燎,应有尽有。
我找了一个炒面摊坐下了。老板一边掌着炒瓢,一边热情地招呼客人。他脖子上搭着毛巾,因为没长眉毛,显得格外滑稽,圆滚滚的脑袋油光锃亮,像一个红烧狮子头。
他炒面的动作炉火纯青,盖在面上的鸡蛋像个太阳,一盘面里装着一个太阳,一盘一盘炒出的幸福,托起他的整个世界,妥妥的。
旁边坐着一对母女正在等餐,女儿不小心把饮料洒了一桌子,吓得低着头。母亲见势暴怒,劈头盖脸地指责她:“就知道胡乱拧次,好好的饮料也能洒,你给我把它舔干净!”这表情这语言恶毒的程度,真让人怀疑是个后妈。
她一边拿纸擦桌子,一边不依不饶地数落:“真跟你爸一模一样,干什么什么不成。你们一家子都是这样,吃个饭撒得满桌子满地都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到你们家。”
饮料顺着桌子边缘,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流着这个女人一辈子的仇怨。
孩子脖子紧缩着,浑身都起了皱,感觉像是还没长大,就已经老了。
炒面端上桌了,女儿小心翼翼地拿着筷子,一根面一根面地挑起来吃。母亲却吃得轰轰烈烈,把刚才一肚子的气全发泄在了吃上。猛吃一阵子后,五官也平整了,这才把自己碗里的菜夹给女儿一筷子,看来刚才那么大的火气是因为饿了。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挑刺:“给你说了多少遍,吃饭不要吧唧嘴,你们一家子都是这穷酸样。”
旁边坐着一桌大老爷们,他们一杯一杯干着啤酒,无休止地吹着牛,说话的神情一个个比领袖还要了不起。
开酒瓶的动静,每一声都像礼炮,不知道是庆祝着什么,也许只是为了庆祝又多活了一天。
人们带着窃喜的表情,用浓重的调味料搅拌着生活的苦涩,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该吃吃,该喝喝。这油汪汪、香腻腻的味道模糊了眼睛,遮住了耳朵,昏聩了头脑,蒙蔽了心,现实在升腾,理想终结在此。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混成了一团,男女老幼乐此不疲地拥挤在一起。在众目睽睽下,没了自己,只是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吃着、喝着、笑着、戳着是非……吃饱喝足后,精神委顿了,眼皮耷拉了下来,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于是回家洗洗睡。
这便是普罗大众最引以为豪的烟火气,而我的眼前只是一阵迷雾,呛得快要流泪了。
陈芝麻、烂谷子,柴米油盐,苦辣酸甜,家长里短,斤斤计较,吵闹与欢笑,侥幸与煎熬,卑微与崇高,都在这寻常巷陌中繁衍。
人间烟火孜孜不倦讴歌着平凡的日子,人们纵然有万般无奈,也还是这样吃饱了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走到夜市的尽头,人烟渐淡,头顶露出一片赫赫的天,城墙拐角的老槐树,身影在暮色中格外苍劲。
城门洞里有一个卖冰糖梨的回族老汉,戴着一顶白帽子,虽是山峰一样的五官和刀刻一般的皱纹,眼光却透着温良的笑意。
我停下脚步,买了一碗冰糖梨。老汉看看我,笑着问道:“知不知道这冰糖梨在《红楼梦》里叫疗妒汤?”
我当然是烂熟于心。《红楼梦》八十回王道长给宝玉开的药方:“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年,人横竖是要死的,那时就见效了。”
这个温水煮青蛙一样的晚上,我终于在这碗冰糖梨中,尝到一丝清凉,在老汉爽朗的笑声里,品到了一丝超脱的意味。
人间应当多一点清醒。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