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块钱,放到现在,确实算不了什么,可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却是我们全家一个月的全部生活费用。
那时候,东西便宜,一只馒头五分钱,一碗素面八分钱,乡下农民抽最便宜的香烟,每盒只有八九分钱。仔细着花,这十块钱还真的是一笔不少的钱。
父母在县城工作,我从小随祖父母在乡下生活,父亲给我和祖父母以及三弟每个月的生活费是十块钱。这十块钱要买油、买盐、买酱醋、碾米、磨面,应付亲戚、乡党的红白喜事,还要支付我们弟兄两个上学买书本文具所需。由于开支较多,常常没到月底就无有分文了。手中没钱,性格急躁又爱面子的祖父就发脾气,有时候睡到半夜里还骂人,甚至推醒熟睡的我,要求我天一亮就去县城向我父亲要钱。
我们家在白鹿原下、浐河东岸,距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那时候,我们那里不通公交车,自行车也没有普及,交通全靠步行。大清早,我背上黄色的帆布背包,里面装上两块苞谷面饼子,在祖母的一再叮咛下就出发了。先是脱鞋蹚水过浐河(河上没有桥),然后爬坡翻越少陵塬。为了赶时间,我一路小跑,常常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年冬天,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大雾,很快又飘起了雪花,我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迷了路,当我意识到走错路时,已经走错很远了,多亏一位好心的牧羊人指路,我才调整方向往东走了。回到家,天已经很晚了。踏着积雪走到家门口,发现祖母在皂角树下等我,她老人家已经成了雪人。祖母喊了我一声就哭了,她说她担心我会被狼吃了。
后来父亲被调到杜陵住队,我每次先到公社所在地询问父亲去向,然后找父亲所在的村子。有一次找了三个村才找到了正在开会的父亲。父亲当时正在讲话,我一直等到中午会议结束。回家的路上,饥饿难忍,掏出苞谷面饼子咬了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很想喝水,可是前不着村,后没有店,只能忍饥挨饿往家跑。
再后来,父亲被调到王曲工作,路就更远了,去一次王曲要过两条河、两道川,翻少陵、神禾两座塬,爬好几道坡。早晨,天不亮就出发,中途一刻也不能停,赶回家时村里人早已进入梦乡了。但是,每个月我必须见一次父亲,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在鸣犊中学上高中了。在这所学校读书,开始要求学生们背馍,每周三和周天必须回家取馍,否则就要饿肚子。后来学校要求学生转户口到学校,这又多了伙食费,每月必须按时交。为此,父亲专门给我每月十块钱,也包括我的所有学杂费用。每次给这钱的时候,父亲都很严肃,他说:我的负担很重,这十块钱是硬抠出来的,你要仔细花,好好学习!我知道这十块钱的分量,因为我们一家的生活费是十块钱,现在我一个人就花费十块钱,一定要好好珍惜!
在我的记忆里,我见父亲好像都是要钱。与父亲说话,每次也只是几句,从没有在父亲的单位吃过饭、喝过水。现在想起来,都是因为当时赶时间,或者是父亲忙着开会、工作,顾不上。
找父亲要钱,也锻炼了我的脚力、体力,更重要的是使我认识了长安东南部的河流、山川、土塬,认识沿路的许多村庄,这对我认识长安、了解长安的地理、历史、文化都是有帮助的。比如栀子树,我就是路过少陵塬一个叫焦村的村子时认识的,这种树我们村没有,后来我还知道栀子和橘子的区别。
我生活的青少年时期,乡下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每年二三月是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村大多数人家都要到渭河北边买苞谷,或者用自家有限的大米到城市里换杂粮。父亲给的这十块钱,使我和我的爷爷、奶奶、三弟度过了困难时期,也使我读完了难以忘记的高中阶段,更使我从小就懂得一分钱的不容易。
十块钱呀,就是这十块钱,在我的幼小的心灵里打上深深的烙印,它使我很小就知道挣钱的不易、没钱的可怜、要钱的艰难,也使我从小就懂得对钱一定要珍惜、用钱要仔细,不能大手大脚,更不能铺张浪费。后来,我还知道,是自己的钱就大胆拿、大胆用,不是自己的钱,一分也不能动;人都爱钱,但是不能太爱钱。后面这些话,是祖父告诉我的,直到现在我都记着。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