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村
我一直以来主张诗歌写作诗人一定要在场,无论什么题材,什么境遇,什么形制,只要诗人有足够多的时间停下来,理清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要处置妥当人与自我的关系,让它们之间所存在的客观的逻辑关系,转化为形而上的语言关系,从而有效地说出最为激动人心的最为本我的那一部分。我是要说,诗人从来都不会负责全部,只要说出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就可以了。
就以我不久前完成的长诗《向北的高墙》为例吧。它首先是一首大诗,大得足以让阅读者心惊肉跳而喘不过气来,一个民族的文明史、发展史、再造史相互交织而成的一张诗性之网,被我张开。
其次,才是一首长诗。长诗写作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所有的选项都指向一个鲜活的对应物,而这个物,它是具有物的客观性和可感性的,只有当物性与心性融合贯通了,才可以抵达更高语境的诗性,这就自然而然引出了一个事关诗歌写作的话题,即如何贯通、如何抵达?
我的长诗《向北的高墙》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而迫切付诸于行动的一次写作尝试与自我考量。全诗由九首长诗和五首小长诗组成,九首长诗围绕着高墙这个物象,敞开了多民族在黄河几字形大湾里相融共生的伟大的史诗画卷;五首小长诗,分别以轩辕黄帝、赫连勃勃、李元昊、成吉思汗、李自成为主线,对他们在高墙南北叱咤奔腾的历史,进行诗意的还原与理性的复述,以期抵达一直以来,我们难以进入的庞大的华夏民族的心灵史、再造史、成长史的核心版图,进而廓清所谓的学者们主观臆测的地域性误判与想当然的史学假定,让我们最终明白一个朴素而简单的道理,即我们今天的宽泛意义上的汉民族究竟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能想象,这个一再被大儒们有意省略或淡化的话题一旦经由一个诗人说出,将是一个多么惊人而愉快的事件。这是一个庞大的文明体系,诗人必须深潜其中,与他们生命中的每一个遗传或增生的基因发生直接关系,并按照诗歌的逻辑,说出其中极小的那一部分,即使是某一事件某一人物在某一时刻的某一次沉寂与活泛,我都要作为诗歌的生成元素,进行必要的挖掘与重组,最终以有限的语言说出文明的无限的可能性。整个过程,我既是目击者、游历者、替代者,也是发现者和言说者。
想写这部长诗的念头由来已久,只是不到火候,不便轻易下笔而一拖再拖。直至疫情卷土重来,我被迫居家,才开始写这首长诗。准备工作大概集中用了一年多时间,写作用了一年多,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三年的居家生活,恐怕长诗《向北的高墙》的写作还要推后一些,至少不会这么快就能与读者见面。
现在,就让我说一说这首长诗吧,它在我长达四十多年的诗歌写作史上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与我以往的诗歌写作相比,有多大的变化,它们的差异性何在?首先,写作的动因不同。在此之前,我比较在乎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内在的自省与感受,写作的侧重点放在诗歌的表现方式和语言结构的精心打磨上,仅仅满足于让自我在语言的抚慰下变得放松、坦然、自洽。后来,我就不那么热衷于个人的小抒情了,开始把眼光放在群体或社会大众普遍存在的隐忍、焦虑、无助等方面,为了能更好地说出这些既是自己的同时也是他人的非必要生活,我选择了由内向外的转变。其次,写作的方式和方法不同。以前我一门心思要写出空灵的句子,而有意回避了对现实的关怀,大概是受了那个年代的写作风气的影响吧,写了一些看上去似是而非的东西,特别是当我不得不正面与现实生活交锋时,就觉得过去的写法有些力不从心或出力不讨好。现在,终于有了大把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任我挥霍。我可以静下心来细心研读外国的当代诗歌,也可以认真梳理我们的古典诗歌,我发现二者都有一个惊人相似的特点,就是在诗歌的表现手法上,从来都不会对抒情与叙事厚此薄彼,而且,想尽一切办法让它们在一首诗里和睦相处、休戚与共。就是这个意外发现,促使我的诗歌写作进入了一个深水区,对事与史的诗性再现与陈述,能够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态下完成。第三,写作的主题和主体不同。以往的写作,我关注的主题,大都是一些生活的日常与个人的小觉醒、小意思,现在不同了,我极为注重对宏阔的具有正大气象的人和事进行理性的史诗性书写,《向北的高墙》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完成的一首长诗,它是我这几十年诗歌写作的重要收获。与此同时,写作的主体也发生了根本性转换,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在诗歌写作中,诗人的在场性是十分重要的,在许多场合,我都会反复强调诗歌是人与诗合二为一的语言艺术,作为诗歌写作者,在动笔之前务必要提醒自己。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年轻的时候,诗人在诗歌中的位置格外显眼,所写的内容都是和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总担心读者不能领会其言外之意,要多说上几句,反倒因为诗歌的空间塞得过满,让读者读过之后,觉得太堵。现在,我已进入中年,自然会淡化个人在书写中的角色意识与琐碎的日常,也保持着一个诗人应有的适当的距离,并主动去拥抱每一个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的无形大象,整个写作过程,体现了我对一个新的未知世界最后的向往和敬意。
如果,我再继续深究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差异性被我发掘出来,那样我就会口水滔滔而成为一个话唠,遭人厌烦。截至目前,我都没有在这些诗学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作为一个诗人,在写作的过程中,能够进行一些适量的自我反省是非常必要的,但一味羁绊于写作之表的是非曲直,肯定是本末倒置了。我对那些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却低调生活在天地之间的大师们,敬若神明,无论多么匆忙,我都会投以真诚的一瞥,他们对诗歌的发现与言说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最后的蝶变,他们在无垠的星空闪烁着,是否能看见我这个在茫茫人群中不辞辛苦的夜行人,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耗时三年写成的长诗《向北的高墙》,和他们的诗歌相比,可能还有一些地方不够完美,也可能有一些草率,甚或由于自己修行不足导致笔力不逮,而伤了我与诗歌之间的一团和气。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本来就大同小异,没有哪一个人或哪一件物不是抱残守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愿我的诗歌,能说出被时间一再遮蔽了的事实真相。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