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嘉瑞
我的有关树的记忆里,是有一棵白玉兰的。
那是在一个曾经辉煌、如今已经衰落了的疗养院里,我们相遇了。相遇了,我的心就颤了一下,似乎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是一年初春的三月,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个暖阳的下午,院子里很静,阳光斜斜地照着,瓦蓝的天空下,穿飞着几只燕子。听得到地里冰冻开化的声音,嗅得出泥土苏醒后的味道。满树的花朵,悄然开着,酒杯一般,盛满了一冬酿造的琼浆。树冠满身洁白,像落满了尾翼纷呈的小白鸽。花的瓣儿张着,像烘软了的玉片,是被玉工雕琢过的那种,有着刀削的造型。开得是那么纯粹、大胆,没有人陪伴,也不需要试探。孤零零的一棵,就这么自顾自地开着。开了,就没有想着要收回。没有一片绿叶,甚至没有一个芽苞。铁质一般的枝杈上,有的只是花,特写一般,膨胀着硕大的胸怀。那一刻,我是被一种纯粹的美,震撼了。
民间有着二十四番花信,我不知道玉兰应该归属于哪一番。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一番花信,因了玉兰,是那么饱满与热烈。这一棵玉兰有着屋脊一般的高,桃形的树冠,能使人想象盛夏的时期,那一团蓊郁着的绿梦。碗粗的胸径,述说着疗养院建立不久,她就来了。她的兄弟姐妹们早不知都到了哪里,她来了,就不打算走了。总有二十年的工夫吧,她把自己由一个瘦弱的身躯,出落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大姑娘。
很快,玉兰好像认出了我。我走近玉兰了,拥她入怀,是那种朋友相见的亲近。玉兰的开花,一定是伴随着响声的,裂玉破冰一般,“咯喳喳”地开。也许这样的声波,我们感知不到。许是用力过猛,玉兰外围的花瓣,挣脱了,掉在了地上。失去了营养,肉肉的瓣儿,蜷曲在地上微息。掉落的花瓣,又像是高贵的舞女的裙,几曲过后,慵慵懒懒地被脱在地上,却仍飘旋着音乐的气息。这样的场景,叫人相信了花仙子的存在。朵朵玉质的花儿,蕊头,不是萦绕着一个个的仙子么?这实在是一群天真无染的姑娘,她们赤裸着、拥挤着、舞蹈着、打闹着。她们不怕窥探,没有羞涩,像在她们的女儿国。多少年了,这群仙子们就这么悄然地来,悄然地走。在三月的早春,在玉兰的枝头,跳着一曲曲迎春的圆舞曲。
大约有着六年多的光景吧,也是因为生活上的关系,我是年年都要去相会我的玉兰树的。然而,仙子们和我捉着迷藏。不是我迟到了,就是她们早偷着跑了。有时去了,花还含苞,下一次再去,花已全谢。逢到枝繁花盛的时节,我把她们逮了个正着,激动得眼有泪花。
如果允许每个人从树中选择一个品种当做自己情人的话,我是选择玉兰的。
如果所有的玉兰中,让我挑选具体一棵的话,我是挑选这一棵的。
然而,我没有料到会有一天,我的“情人”会突然逝去。
今年的三月,当我再一次来到疗养院时,竟发现我的玉兰消失了!玉兰所在的地方,突然变得开阔了,树下的天然植被,被一圈新土替代。我的心里,突然也就缺少了一块。几番打听得知,那一棵白玉兰,去年冬天的时候,悄悄地死了。她是在完整地履行完一轮的职责后,在人们不备的冬天,悄然自杀了。
我很是吃惊,我不相信,她会厌世!
环顾疗养院,发现如今的这里已有很大的改变。以前这里很是偏僻,少有人来。如今城市扩张,这里的地价开始上扬。西边,新开的马路已经穿破了疗养院;东边,早先的鱼池已起了高层;南边,轰隆隆的挖掘机正在上下挥舞……早先的所在,开始破了。
破了。
所有的一切,都面临着一场改变。
我似乎看到,先知先觉的精灵们,展开了雪白的翅膀,从玉兰的枝头开始飞走了,悠悠地,慢镜头般地,越飞越远。我想抓住她们,但不能够。
我无奈地仰着头,费力地看着,追逐着,盯着那越来越小的小黑点。
后来,我的眼睛就看酸了,很酸……
我有一个搞木刻的朋友,答应将我心中的玉兰,雕成木刻。我打算等木刻雕成后,把她挂在我书房的画像边,题上一句:玉兰树之恋。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