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陕岩
小时候,常常对着爷爷的枕头发呆。
确切地说,爷爷的枕头并不是枕头,而是一块矩形的青灰色老砖。看着又厚又长,重量大约是普通青砖的五六倍都不止。因为被爷爷当枕头时间长了,通体显得油光锃亮,若用手摸摸,还有些油腻腻的感觉。
我曾自作聪明,抱着母亲装了麸皮的一个棉布枕头问爷爷:屋里又不是没枕头,爷却要拿个老砖当枕头,爷枕着都不嫌头垫么?
躺在炕上的爷爷挺了挺眉毛,努力地睁着双眼,但上眼皮与下眼皮之间只眨巴着闪现出一毛线宽的缝隙。缝隙之内,是两凹干涸的灰褐色皴状物。乍一看,有些怪怕人的。
从记事起,爷爷就这个样子。爷爷睁眼睛只是出于说话时的习惯,实际上啥也看不见。但我总觉得他心里似乎有另一双眼睛,以至于平日里在他面前做个小动作、耍个小心思,往往都会被他识破。
父亲知道后抚着我的头笑道:莫说你抱个麸皮枕头,你就是抱个金枕头、银枕头,你爷都不会换下他头底下的老砖!我拧着脖子问父亲为啥,父亲反问我:学校的老师给你们讲过万里长城没?我点点头。父亲刹那间亢奋起来,嘴里带了劲说:你爷头底下的老砖就是从长城上带回来的!你爷的眼睛也是在长城上被日本人的炮弹炸瞎的!你以为你爷枕的是野滩地里野墓坑里随随便便捡来的老砖?娃呀,那可是你爷这一生的作念呀……
我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母亲却朝父亲一使眼色,茬挡父亲:作念啥么作念?你忘了他爷是咋遭人作践、又咋逃过一劫的?亏还没吃够呀?
经母亲这一茬挡,父亲红了眼圈,嘴里软软地反驳道:只有正视历史,才能深孚众望。他爷又没打过内战,我给娃说说历史怕啥?
如此以往,我才在懵懂中知道了爷爷头底下老砖的来历。而这一切,又随着社会环境的逐渐宽松,全部在爷爷的口中得到印证。
“九一八事变”后,16岁的爷爷弃学从戎,于渭北三原兵站应征入伍,随当时扩编的国民革命军某部驻防河北。
也是机缘巧合,某晚,恰逢师里主官突击查防,在连部上哨的爷爷问口令,陪同的卫队长却牛逼哄哄地喊:师长查防,叫你连长出来!爷爷随即举枪拉栓,厉声喝道:我不认得师长,只认得口令,不报口令,立即开枪!话音一落,不等卫队长回应,师长先报了口令,还当着爷爷的面训斥卫队长违反军纪、缺乏临战意识。
爷爷挡了师长的驾,师长反而对爷爷颇为赏识,问爷爷何时入的伍,是哪儿人。三问两问,才知爷爷和他是关中邻县的乡党。在得知爷爷还读了一肚子的书后,即保荐爷爷去了保定军校速训班学习。
在保定军校速训班学习数月后,爷爷被师长留在师部任职,后又被任命为某新兵连政治训育员。因着军事素质过硬,屡有军功,此后一年多时间,又陆续升任营里、团里教官之职。到团里任职不久,日军南犯,长城抗战随之打响。
爷爷说,他们团所部协同兄弟部队主要负责古北口、冷口一带防线。炮火之下,战场上血肉横飞,被炸飞的胳膊、腿就落在身边,死的人像割倒的麦子一样,踅三顺四地躺卧在地上。但战士们却没出现一个孬种,个个同仇敌忾、浴血死拼!战斗打到白热化,整建制的连、营乃至团一级部队几乎打得叮当光!以爷爷的团为例,从连长到营长再到团长,三级军事主官阵亡高达9人之多,且不说排、班一级军官及普通士兵,伤亡更是十余一二。
正当爷爷代理已阵亡的团长指挥残余兵力死守待援,与冲上来的日军迎头肉搏时,日军的一发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炮弹残片击中了他的双腿和双眼,强烈的爆炸气浪还把他推出几丈开外,下半身被压在倒塌的城砖之下!危急之时,一名日本兵举着刺刀嘴里呐喊着朝他扑来!鲜血虽浆了爷爷的双眼,但他顺手就抓起一块城砖往外乱砸,日本兵的刺刀戳在砖上一滑,人就扑倒在爷爷的肩上,爷爷伸臂拼尽全力一裹一锁,夹住日本兵的头,咆哮着执砖直砸至手里沾满了“豆腐脑”一样的东西……
用爷爷的话说,长城抗战先经过惨胜,之后又遭遇惨败。中国军队伤亡达四万余。爷爷所在的团原有一千五百余人,最后活下来的竟不足二百。
长城抗战结束后,爷爷被部队安排在后方疗伤。其间几经周折,腿伤虽愈,双目失明却成定局,不得已,爷爷只好带着部队的一纸证明辗转回家。
而那块被爷爷举起挡过日寇刺刀、将日寇的头颅砸成“烂杏”的城砖,从那时起,就变成了爷爷的枕头而形影不离。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一直保存着原部队给他出具的那一纸证明。再后来,奶奶和祖奶却背着他,把那一纸证明塞进炕洞烧毁。
爷爷去世那一年,我已经是16岁的小伙子了。在入殓爷爷的遗体时,父亲把爷爷生前一直枕在头下的老砖用红布包了,郑重放进寿器,小心翼翼地扶着爷爷的头枕稳枕踏实,方盖棺奠灵。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