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小说家必须寻找到自己创作的路子,云岗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一直沿着契诃夫式路子向前迈进,他给读者提供的是一幅幅生动而鲜活的现实画卷,而不是伪现实,他的作品中所描绘的现实是真实的——既符合生活的现实,又不失艺术的真实;这种真实的现实生活中融入了云岗的生活体验乃至生命体验,因此,他的小说读起来,不由得让你怦然心动或者击掌叫好,或者扼腕叹息,或者眼含热泪。
《本能》中的罗一鸣,就是当下千千万万个公务员的缩写。
《本能》讲述的是单位上的一个小科长、年纪奔五的罗一鸣仕途中的坷坎和艰辛。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既展开了悬念,又给人物和作品定了调子:“罗一鸣大清早扔垃圾时碰到一件恼火的事。”罗一鸣的恼火不只是在这个大清早,他的沮丧的情绪可以说弥漫在他的仕途的每一处,因为,罗一鸣“孙子已经当了几十年了”。他学历不低,本事不差,却得不到提拔,而不到四十岁、一身狐媚之气的女人季菲菲不知不觉当了副主任科员。在单位,罗一鸣被人瞧不起,他任劳任怨,包揽了扫地擦桌子,反而被同事认为是他应该干的;在家里,他同样被妻子下眼看待,洗碗拖地板,妻子认为他没本事,至关重要的是:他的本能在衰退,在消逝,已经不是一个男子汉,连他自己也觉得,活得不如街道上的一个“神经病”。云岗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罗一鸣性格中的一面:殷勤、胆小、猥琐乃至下作。他在忍无可忍试图反抗时,内心里的一种声音在提醒他:千万不能跟领导斗,跟领导斗,赢了也是输,他最终说服自己,放弃了反抗,他只能采取既无奈而消极的办法:住进医院。其结果使自己输得更惨,连小科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云岗将可怜的罗一鸣投入到了云南的泸沽湖,试图让他恢复本能,悲哀的是,罗一鸣已经彻底失去了本能不说,回到单位还遭到诬告,在人们眼中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经病”。
《惴栗》也是讲述公务员生活的。主人公浩南是T市某单位的一个副调研员。副调研员是一个副处级非领导职务,说白了就是一个闲缺。浩南奋斗了大半生,搭上了自己的自尊和尊严,兢兢业业地干事,夹着尾巴做人,人格扭曲了,性格变异了,才走到了这一步。浩南的谐音是好男还是好难,抑或两者都有,他和《本能》中的罗一鸣一样胆小怕事,眼看着拍马溜须、城府很深的李会和妖冶的女干部赵敏敏一步步高升,眼看着吴肥子张扬跋扈,却毫无办法。尽管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受到了欺凌,他仍然一忍再忍,再再忍,但眼下他面临的更严峻的问题不是忍,而是要面对儿子大学毕业工作怎么安排。浩南弯下腰,低下头,求婆婆告奶奶,最终咬住牙在著名作家高山那里花四万元买来两副字去送礼,结果被精明的李会、赵敏敏算计,给儿子只谋求了一个企业的工作。他有苦无处说,只能惴栗地活着。“小时候,他因为割猪草少害怕父亲回去打骂而惴栗,上学了他害怕老师、同学看不起他而惴栗,高考时害怕落榜了而惴栗,毕业了害怕安排不到好单位又惴栗,进机关后吴肥子看他一眼让他惴栗,李会过分殷勤,一天一天超过了他让他惴栗,赵敏敏浓妆艳抹也让他惴栗,现在他又为儿子的工作惴栗……这一辈子他几乎和这个‘惴栗’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云岗将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将他们的性格把握得非常到位。作为现实主义作品,云岗不只是写出了广度和密度,至关重要的是他写出了深度,其深度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对人物性格的复杂性的揭示。
在云岗所有小说中,对笔下的人物,他都有明确的道德标杆,他用道德判断张扬着道德的旗帜。但他不是一个道德主义者,不仅仅用道德去界定人物的性格、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罗一鸣、浩南不能用道德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来打分,就是吴肥子、朱飞宇、赵敏敏这些有毛病的人,也不能用好和坏去给他们排队,只能说,他们是性格有缺陷、人性有黑洞的人。云岗小说的深度还在于,他没有把笔端停留在再现现实这个简单的层面,他笔下的现实,不是对生活的复制和照抄照搬,他笔下的现实是对生活升华了的现实,是给现实生活增添了意义的现实。读了云岗的小说,我们不得不发问:罗一鸣、浩南们为什么会这样地活着?他们为什么被扭曲?他们惴栗的原因是什么?这才是作者意用所在,作品的意义所在。
《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一部农村题材小说,故事讲述年关已到,承包房地产工程的苟社教,因为无法给工人兑付工资而焦灼不安。他回到故乡过年,昔日的老书记、申教师和用不正当手段发财外号叫“猪咬”的能人红伟,筹备从九龙山接神活动。村里人认为,只有将神接回来,才能改变贫困面貌,苟社教也参与了这场闹剧的上演。最终,这场闹剧以红伟的儿子被老书记的孙子惨杀而谢幕,这场闹剧的过程看似庄严,实则极其荒诞,荒诞之中透出的是悲哀。云岗并没有把笔触停留在揭露农民的愚昧无知,展示人生社会百态这个层面。通过这个故事的讲述,云岗试图告诉我们,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没有目标,心中的“神”一旦坍塌,人一旦只为钱而活着,就会活成一个空壳,什么荒唐、悲惨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支撑人生的不只是金钱,更重要的是精神。
在中篇小说创作中,云岗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自己的句式。他深谙短篇小说之章法,尤其注重结尾砍出有力的一刀,使小说的结局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从而使作品有了内涵、有了意蕴。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