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一纤
这就是雕阴城啊！
桀骜不驯的山峰旁若无顾，一头撞入了铅灰色的云团。雕阴城高高在上，若同遗址独立的老人，与天空对语，毫不理会脚下的芸芸众生。一只孤傲的大鹰，大张巨翼，一动不动地镶嵌在残缺的山峰边上。高傲、冷峻、险奇、雄浑、沧桑、顿悟与忘我以及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忽然雄悍如无边无际的潮水，横空压了下来，胁迫着我，让我感到震惊、恐慌，并由此而对古雕阴心生敬畏。
两千三百多年前，古中国的大地上一片纷乱：王国众多，诸侯林立。固边与拓边、存在与覆灭，成为贯穿这一时期的主题。于是，征伐与结盟反复上演，刀光剑影与歌舞升平变幻莫测。而在征伐与结盟、刀光剑影与歌舞升平的背后，张扬着智者的光芒和勇者的无畏。商鞅就是这一时期少有的智者和勇者。商鞅，本名卫鞅，卫国人。公元前361年，商鞅入秦变法，使弱小不堪、频受欺凌的秦迅速崛起，变成咄咄逼人的强者。秦的崛起，引起了邻居魏的不安，出于遏秦固边的战略目的，公元前358年，魏将龙贾在黄河以西、洛河以东的辽阔地域上选址筑城。最终，他以将军的目光锁定了我面前的这座山峰，雕阴城就此而立，像一个巨大的楔子，插在黄河以西，阻挡着秦东扩的步伐。其时，雕阴城中有十万戍卒，加上居民、商贾、艺人和乞丐，当时的雕阴城一定繁华异常。有灯红酒绿，有轻歌曼舞，也一定有诗句一样清丽的佳人……浊黄色的洛河水绕城而过，喧闹的水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入了雕阴城的繁华。夕阳西下，柔软的辉光中流淌着戍卒浓浓的乡愁。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传颂的是边城经夜不息的灯烛。那么，今天的雕阴城上还有什么呢？我拨开齐腰深的荒草，向峰顶攀登。
这是一个晚秋的黄昏，夕阳布条一般被风吹动着，抖抖索索地打在荒草上，荒草泛着残黄色的光芒。草深林密，怪石乱叠，上山的路多了几分艰辛。禽巢兽穴藏身草中。我的走动，惊起了飞禽，惊跑了走兽。林间不时响起飞禽走兽惊慌失措的鸣叫声和逃循声。荒草在晃动，夕阳也在晃动，暗郁的林间一时若同湖水，水波荡漾，亮丽了许多。
登上山顶，天阔目远，无数峰俯首称臣，洛河水绕城拱卫。山豁间薄烟升腾，依稀可见远处的村庄，别有一番绮丽。只是，星罗棋布的屋舍呢？行人熙熙的街道呢？门庭若市的店铺呢？诗句一样的佳人呢？胸装乡愁的戍卒呢？……已经伴随着公元前330年的那个日落，愈走愈远了。留下来的只是荒草、怪石以及文人的感喟，别有目的的争论。除此而外，别无他物。
筑雕阴遏秦固边，仅是魏的一厢情愿。变法后的秦国日益兴盛，成为一个二流国家，已不再甘心被人圈养。公元前330年，秦惠文王任公子衍为帅，奇袭雕阴。秦兵口衔枚，马裹蹄，潜到雕阴城下，突然发起攻击。魏兵不备，迅速溃败。魏将龙贾仅率数十骑突出包围，向西南逃窜，结果被秦兵追上并活捉。今天，在距雕阴城数十里的地方，有个叫做伏龙的小村庄，据说就是秦军俘获龙贾的地方。伏龙是块小平原。几年前我去过这个村庄，数十户人家，蓝瓦屋舍，静谧而祥和。三两个老人，聚坐在土墙根下，不张扬也不喧哗，静静地守望着村庄。说到秦兵捉魏将的故事，老人们淡淡地笑着，也能说个大概。事实上，一个时代已经远走了，谁是谁非，谁胜谁负，今人已不大关注，虽然我多愁善感，但我无权指责他们的漠然。是的。那场战争于他们而言，已毫无关系，甚至，他们可以认定那场战争只是一个传说。这也许是历史的悲剧。那场战争，魏丧兵八万，军力、国力大受打击，不得不拱手让出黄河以西十五座城池予秦。而秦则打开了东扩的大门，一跃成为一流强国，为后来的一统天下奠定了基础。一个二流国家居然战胜一个一流国家，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思考。
雕阴已经被毁，活着的我们却在物欲中迷茫。这也是悲剧。两千三百年后的这个黄昏，我站在雕阴遗址上凭吊历史。山如苍龙，起伏跌宕；水如长蛇，逶迤蜿蜒。略带暖意的辉光，在山间变幻着奇丽的景象。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然而，刀戈撞鸣声，士卒喊杀声，战马嘶叫声，鼓角震动声，交汇成急风骤雨，从历史的那一头狂泻而下，打动了我心底藏之弥久的英雄主义情怀。我坚信，历史的那一头是一个崇拜智者与勇者的时代，也是一个智者与勇者辈出的时代。一个胸有热血的人，就应该生于那样的年代……绝不营营苟苟、平平庸庸枉度一生，而是为历史流尽一腔热血。站在雕阴这块被人们久已忘怀的土地上，我这样想着。而阳光，为我这样的想法镀上了橘黄的色彩。
雕阴遗址在今富县黄甫店村，距县城二十余里。据《鄜州志》载：“其山阴多雕穴，故名雕阴。”雕是鹰的别称。这说明，在雕阴城之前，这是鹰的故乡。我不能想象无数大鹰在亮丽的霞光中举翼冲霄的壮观，也不能想象无数大鹰嘹亮的高远的啸叫，但是，我想，大鹰嘹亮而高远的啸叫和举翼冲霄的壮观，会在我梦里出现。
编辑：刘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