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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信笺上的攻心上谋——丘迟《与陈伯之书》赏析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郑文杰 时间:2020-11-07


梁武帝天监五年(506年)三月间,发生日食,天下多事,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的魏将陈伯之威震江淮、志得意满之际,眼前风云突变,北魏朝局动荡,宣武帝从弟元翼率一众宗室子弟降梁。萧梁北伐军集结洛口,辅国将军刘思效破魏军于胶水,本为梁将的陈伯之驻军寿阳,首当北伐军之要冲,陷入困境,此时梁武帝萧衍授意丘迟草拟信札一封送达叛将陈伯之帐下。

信一开头竟是出人意表的一顿捧场: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

回忆当年,陈伯之万夫不当,冠绝群雄,敛翼待时,志在王佐,然后君臣相得,顺天应命,鼎定天下,功业浩瀚、荣华显贵不可尽言,极尽夸饰表彰之能事。充分肯定了其历史功绩。其实陈伯之远没有霍去病的本事,也没有尉迟敬德的从龙之功,当年起事投诚也是摇摆不定,最后迫于雷霆之势才做出权宜举措,但赞襄盛业的基本事实没有问题,揄扬之笔便不显突兀。再者好话谁不爱听,收信人觉得丘迟这位老朋友会说话,有见地,当年的记忆碎片也梦幻般重组成信里说得那般光鲜亮丽的摸样,拆开信封时狐疑忐忑之心,顿时九霄云外,心情大好。踌躇满志之际,却是一盆凉水,兜头浇来:

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虽然冰冷,但这是血淋淋的事实,把陈伯之从短暂的兴奋拉回现实,背梁投魏,这是陈伯之不得不面对的人生污点,也是丘迟不得不说的,而且说得一点不留情面,当年的英雄变成了今日两股战战,屈膝事虏的卑劣小人,形象不堪之极。还好点到为止,丘迟没有一味打击践踏对方的尊严,以免产生对立情绪,适时把场景拉回当时当地,为对方深入剖析原由: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蹶,以至于此。

首先指明革命意志不坚定是内因,但归根到底是有小人作祟,惑乱视听,蒙蔽将军,以致误入歧途造成这样不可收拾的恶果。其实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然后示意大错虽已铸成,但也并不是没有悔改的机会。开始为其解思想疙瘩:

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於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於当世!

你虽然犯了错,但陛下宽宏大量,会念在你往昔功勋,仍旧叙用,不用有所顾忌,并且抬出了释疑解惑的历史故事,当年朱鲔曾经劝更始帝刘玄杀了刘秀的兄长刘伯升,投降光武之后并没有受到诛罚;张绣降而复悔,曹操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为所害,后来归降,仍然封为列侯。申明虽然赦免你是破格,但也有先例,况且你的罪行远不及此二人,而功劳又远在他们之上。有理有据,有情有艺,陈伯之几乎已被说动。

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剪,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靦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

这还不够,一枚重磅的糖衣炮弹从天而降,丘迟告诉陈伯之,他在梁朝的家族、妻妾都未受株连,这是陈伯之最关心的,一则大喜过望,牵挂着愧疚着亲人的心落地了,二则也着实看到了对方诚意,怎不让他感念故主,噬脐莫及?况且梁武帝已变相承诺陈伯之封将拜侯、世袭罔替的前程,再这样屈膝事敌岂不太过悲哀?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嬖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於沸鼎之中,燕巢於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丘迟手里有胡萝卜也有大棒,温情脉脉之后,横眉立目搬出了当时的天经地义——华夷之辨。高张萧梁华夏正统的大旗,说你看那南燕慕容鲜卑、后秦西戎姚泓当年何等骁武凭陵,纵横驰骋,最终还不是被南朝的北伐军摧枯拉朽般击溃,俯首系颈。况且,夷狄之族在中原为害深重,不知礼义,自相屠戮,凌迟衰亡是难以避免的事情,眼前元翼来降就是佐证,凛然发出“天不佑胡”而何必为其陪葬的恫吓。此时的陈伯之羞愧难当、瑟瑟发抖的样子不难想象。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接着横出一笔,写草长莺飞的江南旖旎风光,描绘了故国充满柔情的自然风物,花枝草木,莺燕喈鸣,句句写景,笔笔带情。此刻即便历史告诉我们陈伯之是一个不知诗书的草莽人物,此情此景也难免会击中他刚硬外壳下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虽不会有莼鲈之思的愁绪和栏杆拍遍的痛楚,也少不了廉颇、吴起的伤悲,谁让他是人,是人皆有情。到这里什么也不用说了,陈伯之归降之心已定。

最后,圣君神武,四夷宾服,索虏衰微,苟延时日,北伐雄师,吊民伐罪,势如破竹,混一宇内之类的宏阔铺陈,我想陈伯之是真信了,因为他的心已被攻克,连带着还有八千军士不战而降。

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诚不我欺,一封劝降信,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了一支劲旅,也让写信人得以流传青史。倒不是捉刀者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他将一纸信笺铺排成了战场,手中之笔是他无坚不摧的剑戟,舞剑者左右腾挪,纵横捭阖,时而一剑封喉,时而曲径回转,步步紧逼,环环相扣,擒纵张弛,运乎一心,最后摄敌心魄,如入无人之境,一场古典心理战的精彩全在这里。萧梁没有那般厉害,威慑敌胆还要搬出前朝刘裕的战绩,北伐也并未能成功,后来统一天下的倒出自北朝一系,但就是这样,丘迟手无寸铁、隔空打赢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仍然值得称颂,因为这是口吐莲花、笔惊风雨的力量。 


编辑:唐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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