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荐

文/黄卫君

　　草稿荐，可不是文人们写文章要先打草稿。它是乡下人的魂，也是乡下人的归宿。草稿荐也叫藁荐或藁蒹，南北叫法也大致相同。稿是谷物的茎秆，荐，也就是席或垫。稿荐，就是谷物茎秆编织的草垫子，人称土席梦思。陕南产稻，过去人们用稻草编织稿荐，喜欢叫做草稿荐。从古至今，一代代草民在上面编织着黄粱美梦。乡下人一辈子卑微如草，大梦不醒，到头来人生草草收场，灰飞烟灭。
　　从前我的家乡秋天收完稻谷，苫好的稻草隔几天翻晒一下，一个大撒把，稻草像蓬裙一样华丽旋转，在秋天金色的阳光下，干燥蓬松起来，有了阳光和草木的香味。从田野里收回来的干稻草拾掇干净后，就开始编草稿荐了。我的家乡把编织叫做打，但凡力气活，还要有经验，都要扎起个架势来。先去集市上买回几把细蓑草绳，再取一根木杆固定好，间隔二十厘米缠上两根蓑草绳，按照床的大小来定尺寸。然后把择好的稻草攥成一束束的小把，每放一把稻草，两根蓑草绳要相互交叉拉紧，让它牢牢勒住稻草把子，才能整齐有序。编的时候，要注意将稻草的一端朝向两边，就整理出了草稿荐的边缘。最后用剪刀将毛毛哈哈的草芒收拾干净，一张草稿荐就大功告成了。新编的草稿荐铺在木架子床上，再罩上被褥和床单暄腾腾的，保暖隔潮，让人直呼趴活（舒服）得很，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我的堂兄是一位很有眼力见的木匠。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曾自制一台编织稿荐的机器。人坐在那儿，喂草穿绳编织轻松自如。没有伏地编织腰酸背痛的叹息，只闻机杼声嗖嗖作响，经纬交织，一张稿荐或草帘就轻松完成，效率大大提高。只是后来日子好了，草稿荐和草帘派不上用场，那台机器就挪到了角落里，落满了灰尘。
　　端叔年轻的时候有些轻狂浮浪，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就去外面混了好久，后来却灰溜溜地回来了。好在父母给他留有一间偏厦房，一个快塌掉的灶台，一张快散架的木头床，一张厚实的草稿荐，他和老婆才有了栖身之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端叔终究端正不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最后老婆也跑了。有一年冬天端叔喝醉了酒一头栽了下去，压翻了火炉，引燃了床铺的东西。那张厚实的草稿荐干柴烈火烧了好久，连同端叔潦草的一生烧得荡然无存。
　　庆生是我们村方圆十里响当当的人物。他小时候遇上饥荒的年月，一家人流落到我们村，在村外河滩上搭起茅草痷，开荒种地度日。庆生从小爱读书学习，后来考上了省里农校。庆生参加工作，从干事到乡长，从局长到县长，一张草稿荐、一双草鞋，走哪带到哪。他在哪里任职，都留下了一个好口碑，老百姓亲切地喊他“草书记”。用他的话来说，农民的儿子，与草木为伴，内心踏实而笃定。这也是他的初心，草木生香，人才不至于迷失了方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上中学的时候，乡村学校学生宿舍还是木头和竹笆子做的大通铺，上面铺着草稿荐或是稻草。有一次失火，烧掉了草稿荐和同学们的被褥，这些同学只好等下了晚自习后住在教室里，勉强度过了一学期。许多同学后来靠自己的努力，改写了人生。现在乡村学校的条件越来越好，学生宿舍宽敞舒适。学生们不知道草稿荐为何物，父辈曾经的生活，只是昨日的浮云。
　　现在村里没有人会编草稿荐，也没有人在床上铺稻草，许多人连当初梦想的棕垫子都看不上了，换上了豪华的席梦思床垫。可是睡觉越来越不踏实了，也许是身体里的毛病多了，心事也多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编织旧梦，熬过了一个个夜晚。突然怀念起从前睡在稻草上的岁月，清贫粗陋的生活，人却有了幸福感。其实只要心无杂念，就能拥有简单的快乐和幸福。今夜，有清风明月，有蛙鸣如歌，有稻花香甜，伴我入梦。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