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未平
每当农垦民族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时,游牧民族就会被拒于阴山之北,甚至被驱赶远遁。而每次游牧民族南侵成功,都是因为中原政权内部的坍塌。
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7世纪,秦国几代诸侯征战西戎,到秦穆公时彻底迫使西戎西迁,西戎又压迫斯基泰人(我国古书称塞人)西蹿,斯基泰人流徙到西亚甚至埃及,对亚述帝国、米底帝国形成威胁,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公元前后,两汉北征匈奴,匈奴瓦解流徙,一部分逐步西迁,最终于公元5世纪出现在东欧草原上,首领叫阿提拉,凶狠残暴,被欧洲各民族称为“上帝的鞭子”,匈奴人的入侵导致西哥特人翻越阿尔卑斯山,向南攻入罗马帝国,欧洲这才敲响奴隶制度的丧钟,进入了封建社会。
站在中原北望阴山,会觉得阴山之北是边缘地带。而今天,当我站在阴山之北南望中原时,又觉得这里何尝不是中心呢?
那种认为游牧文明落后于农垦文明的人,其实大谬。古代文明交往的锁钥是掌握在这些游动的人群之中的。阴山之北的大草原是早期亚欧大陆商品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通道,从阴山北麓向西到阿尔泰山脉,再向西前往南俄平原,一直通达东欧多瑙河流域,这一绺温带草原是游牧民族的家园。牧民更依赖贸易,他们的生活用品几乎全都是交换而来,用马匹牲畜、皮革羊毛置换粮食、布匹、金属、武器以及日常用品,在贸易的过程中,艺术与宗教广泛传播,技术与工艺不断扩散,游牧民族其实比农垦民族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和识见。
13世纪,蒙古大军秋风般横扫亚欧大陆,陷灭了当时世界上的几大帝国,屠城无数,劫掠无算,苍凉的蒙古呼麦和悠扬的蒙古长调,曾经令多少人心惊胆破,又成为多少民族几百年来的梦魇?短短几十年工夫,蒙古人建立起了元朝、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四大汗国,雄伟的帕米尔高原成为帝国狩猎的苑囿,无垠的里海成为黄金家族荡舟的内湖。旭烈兀的大军攻占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立马地中海岸,叩响欧洲和埃及马木鲁克王朝的大门,基督教世界一片惊慌。直到16世纪,中亚突厥化的蒙古人巴布尔还南侵印度河、恒河流域,建立起印度莫卧儿王朝;18世纪,戈尔甘河左岸的一支蒙古部落恺加人在伊朗建立起恺加王朝。蒙古人对亚洲的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
蒙古人强大的精神凝聚力、战略动员力,以及他们卓绝的军事组织能力,至今是学者们皓首穷经孜孜研究的课题。成吉思汗是多少男儿心中的图腾?金戈铁马是多少英雄血管里的狂潮?广袤的草原上至今可以闻见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阴山山口那些烽燧,还有被遗弃的兵营和战堡,当真能挡住游牧民族的铁骑吗?
抵御入侵的长城并不是建立在山峦和荒漠之上的夯土砖墙,而是种植在心灵之中的信念与文化。
中国自古具有体系完备的文化系统,这一文化系统具有强大的包容消解能力和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周公治礼勾勒出儒家文化的轮廓;孔子孟子的著述丰盈了儒家文化的内容,搭建了儒家文化的基本体系;董仲舒将儒家文化变为国家意志。两汉经学家建立了儒家学说的学理基础,将儒家文化学术化;魏晋隋唐使儒家文化从贵族阶层走向普罗大众,成为社会主流意识;到两宋的时候,儒家文化已经成为民族特征,是每个人心灵的底色,是大家共同的自觉。这一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干,吸收了佛教哲学的精髓,发展了道、法、兵、农、工、医诸学,形成了体系完备的文化系统。
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像儒家文化一样,既是治国理政的理论学说,又是协调人伦关系的道德准则,而且还是滋养慰藉心灵的人生哲理。正是这个文化系统,让我们血脉与精神绵延不绝。
西亚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没有建立起完备的文化系统;中亚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的绿洲农业太过脆弱,不可能支撑强大的国家机器;南亚印度河和恒河有多种文化体系,但是却没有一个主流的文化系统,社会意识和基本价值观始终没有取得统一。所以,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所上演的游牧与农垦文明冲突的这出戏里,这些文明都没有表演到终场,但中华文化却长袖善舞,翩跹自如,渐入佳境。游牧民族的冲击,一次次砥砺中华文化不断实现自我完善、自我提高。游牧民族也一次次为中华文化注入新鲜的元素。
已经是午后时光了。太阳已经走斜,而蓝天、白云、草原却依然沉静。几千年的征战与韬略,几千卷的功业与威名,在这茫茫草原上没有留下丁点痕迹。是的,大草原上的蹄痕会被尘土覆盖,赞歌会被微风吹散,只有牧人用石头堆砌的敖包一直存在,标记方向,也寄托情思。细细思量,有哪一位英雄会比石头更耐久?
阴山之北的这方草原,再向北就是白云鄂博和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在那里可以看到现代工业技术所带来的新气象。游牧民族和农垦民族再也不会有冲突了,历史的这一页已经被工业化翻了过去。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