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延风
甲寅中,宁强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大工厂,占地数百亩,中无杂屋,标语鲜美,红旗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观究竟。
路尽厂前,便得一墙,墙有豁口,仿佛若有声。便舍船,翻墙入。初极静,不见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场地平旷,砖楼俨然,有球场学校锅炉房之属,阡陌交通,机器轰鸣。其中往来工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老中青少皆怡然自得。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邀赴食堂,设酒杀鸡做食。自云为建设祖国,来此绝境,不复出焉,不知工资,无论奖金。保安闻有此人,咸来问讯,工会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保卫处语云:“此乃三线工厂,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回家,诣妻子,说如此,妻即遣子随其往,载干鱼山货卖钱,厂人甚喜之。
上海李延风,游走写匠也,戊戌年仲夏与宁强县大安镇姜兴科、李荣玼二友入巴山寻汉水源。至一大型工厂,铁门紧锁,寂无一人。从豁口翻入,但见:楼群映青山,烟囱拂白云。老屋藤蔓如新,残墙标语依旧。落花与蝴蝶齐飞,荒草共杂树一色。睹物叹沧桑之变,听鸟赞幽境之美。能于世外建如此文明者,非外星人莫属。徘徊良久,摄影留念,归途亦画图拍照。
北京秦商张亮,宝鸡某三线厂子弟,见照惊异。联络影视公司某总携摄制组前往,按图索道,遂迷,不复得路,后遂无问津者,有王维诗为证:
当时只记入山深,清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见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李荣玼说我们走的这条道叫陈平道。秦岭巴山的古道都是南北走向,而陈平道是东西走向,是当年的茶马古道。甘肃那边马多,汉中茶多,以马换茶。除了茶马,这一带大山里还藏着三线工厂。
半山上这个20世纪50年代建的石棉厂一部分废弃了,一部分转成民营企业还在运作,有粉碎和筛选矿石的设备。我拿起一块矿石仔细看,原来是不同块层的东西压在一起的,中间夹着石棉丝,石棉丝可以用手去摸。原来石棉确实是石头里的一种棉花。我让小神(编者注:手机)查了一下石棉的用处,说是一种耐火材料,不怕烧。小神还意外地发现古人早就用它制布,就是上面志怪故事里提到的火浣布。这种布不怕烧,而且脏了之后一烧就非常干净。我当时瞎猜得不对。
山下小山沟是当年的职工生活区,两三层的砖楼也都还在,但早已空无一人。门前长满杂草,房上爬着藤蔓,墙上留有当年的各种标语口号。大路边上还有个礼堂,里面很宽敞,前面有个舞台,是当年开大会和演电影演革命戏剧的地方。旁边一个院子里是锅炉房,还有接开水的龙头。我到哪儿都喜欢去看老街,但这样没人的老街还是第一次。还记得610工厂说普通话的小女孩吧,当年她们家就住在这样的地方,想想她现在回来是什么感觉?那些来到山里建了工厂家园又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一定有故事。
如今跟当年的上山下乡和三线建设也有可比之处。当年是全民破旧立新,今天是全民怀旧创新。现在城里的大人跟当年上山下乡和三线建设的人一样,是有故事的一代。当年的知青回城以后忽然开始喜欢在乡村时的日子,有人就开始写,更多人开始看,于是有了知青文学。那时候写匠极其走红,工人农民学生人手一本杂志小说。如今赚了钱和开始赚钱的人进了城,人手一部手机,也看公众号里老家和小时候的故事,只是写匠们都成义务的了。知青文学延续了几十年,随着知青的退休而退热,但最近知青们却又推出了纪实文学。过去人说近乡情更切,如今在城里打拼的人是乡远心更切。
我上中学时家在工厂的生活跟这儿大同小异,只是那个工厂不在山里。早上高音喇叭的音乐一放,大家就从生活区进入厂区大门,下班时也是音乐。上班给国家干活也给彼此干活。八级车工许师傅给医务室的李大夫做了一杆无缝钢管猎枪,李大夫给后勤科小张开假条把脚扭了写成腰扭了休息一周。三车间的男小赵给七车间的女小芳做了两个精致的五合板小椅子,卡车司机冯师傅去西安拉货把隔壁王师傅的女子捎上,工会主席夏天发西瓜给电工老婆多抱两个……谁家儿女结婚半个工厂的人都来吃席。轮到我的时候我父母很高兴,说桌子中间的整鸡这次做烂了。以前有人办喜事把管后勤的或者厨师没招呼好,结果一只半熟鸡卧在那儿,谁的筷子都夹不动。
哈,好玩吧。世界上日子的好坏是相对的,看以什么为参照。把工厂建在大山里也许不符合经济规律,却意外地符合道家重视环境、天人合一的思想。老子说的小国寡民,就是说人应该在自然环境中分散生活,所以那时的山里工厂也是一种世外桃源。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