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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久辛:我一直在坚持审美的创作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刘龙 赵命可 时间:2023-08-09


    王久辛给《文化艺术报》读者的题词


  王久辛,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先后出访波兰、俄罗斯、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及祖国宝岛台湾,出版诗集《狂雪》《狂雪Ⅱ集》《香魂金灿灿》《大地夯歌》等,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他们的光》《刻骨双红豆》,文论集《情致·格调与韵味》等。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历任兰州军区文化部干事,《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大型中英双语《文化》杂志执行主编、编审,大校军衔,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文化艺术报:您的诗集《狂雪》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后来有没有再申报?要是申报,会不会再获奖呢?
  王久辛:首先,鲁迅文学奖是中国文学最高奖,尤其是中国诗歌的最高奖,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觉得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奖可以挑战鲁迅文学奖的权威性,所以它是最令诗人们向往的一个诗歌大奖。我有幸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真是三生有幸。我还做过三届鲁奖的评委,一届小说,评的是短篇小说,两届诗歌。对反复申报的申报人,其实大家都是另眼相看,什么意思呢?全国就这么一个奖,你都已经得过了,怎么还想再得?这有点不知节制。据我所知,很少有人能够连续荣获鲁奖,尤其诗歌,根本就没有啊,就是这么个情况。因为我是一个比较自知的人,更是一个知足的人,所以该停止的时候必须停止。

  文化艺术报:今天的诗坛,诗人们说这个时代提供给诗人的空间与氛围非常有限,读者却认为诗人没有担当,大多停留在诗歌文本的认识层面。您是如何看待当今诗坛的?
  王久辛:诗歌写作实际上是一个人的战争。对于一个人的战争来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限制,至少我个人是这样认为。一个人的战争需要一个人去做各种各样的战争准备,你靠不得别人,更靠不得外界的什么力量。担当就是一个人的担当,有没有?一翻你写的东西就知道啦。所以呢,读者永远是对的。读者认为当下的诗歌没有担当,那我认为这肯定是对的。一个诗人有没有担当啊?这个不是他想担当就能担当的,怎么讲呢,他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或者文化地位再或者精神地位,最少他要在精神层面上获得一点话语权,没有你去观照什么?谁听你的?我对自称是诗人的人,并不在意,我更在意的是作品。一定要有作品,没有作品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我觉得,读者是对的,他们认为你没有担当,因为你没有作品。一个诗人是要用诗来表达的。我对当今的中国诗坛基本上是满意的。为什么说基本呢?就是说虽然没有特别醒目的、让人一下子就记住并传诵的诗歌和杰出的诗人,但是诗人整体的写作水平是在上升、在提高的。不过,也有一个问题值得注意。诗人叶延滨先生说过这样一个观点,我非常认同,就是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甚至90年代末,当时的中国诗人事实上都是社会精英。而现在在场的诗人呢?基本上都算不上精英,从生活经验、生活阅历、阅读及思想的丰富度、行动力等等各方面看,准备都很不充足,跟上世纪七八九十年代那一群精英式诗人比较,是很差的。所以指望这些诗人写出伟大的作品?那几乎是没什么可能性。当下的精英都在政商两界。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前进,不是说人们不关心诗歌,是诗歌落后时代了。事实上,一个落伍的群体,是不可能有什么伟大的作为的。我以为:时代与社会的精英往哪里去,哪里就是前进的方向,靠时代甩下来的一帮人去创造辉煌?太不靠谱了。还是要靠那些走在时代前列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先知先觉先动的先锋,最能说明问题。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这个时代前进的车轮是靠精英推动的。这和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思想刚刚解放,由精英组成的诗人来发出新声,来推动思想解放,是两回事情。今天仍然需要先锋,需要承担历史重责的中流砥柱,换个词儿,不还是精英吗?

   文化艺术报:从开始诗歌创作以来,您就具有鲜明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在南京的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后墙上,有一块长39米、宽1.2米,您的长诗《狂雪——为被日寇屠杀的30万南京军民招魂》的铜质诗碑被镶嵌在墨色大理石内。这首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的诗,今天再看魅力依旧,意义常在。能谈谈创作这首长诗的初衷吗?
  王久辛:从获奖到现在,很多的报刊记者都在问我《狂雪》的创作经过,《狂雪》表现什么,等等,今天呢,在这里我就不再谈这个问题了。我想说,如果一个诗人一辈子写不出一两首能够让人反复提及记忆的作品,作为一个诗人是悲哀的。很多人在诗坛已经混得很有脸面了,但是没有一句诗能被人记住。这才是我今天想说的一句话,就是不管你有多么自信,多高的学历啊,认识谁啊,有多么神通广大的野路子啊,我觉得你最重要的就是要写出一首让人记得住的作品,否则的话,就不要一天到晚地装模作样,到处当教师爷,那没意思,人家会把你当小丑的。

  文化艺术报:有批评家说:“王久辛的诗不仅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新诗的一面旗帜,而且也是新世纪中国新诗的一道风景。”您曾大声呼吁:诗人们,时代叫我们重新出发!进入新世纪以来,您的诗歌创作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王久辛:这个评论家说什么,我觉得不重要,他说你是旗手也好,什么什么更高级的名词也好,那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因为一个诗人最最重要的就是要好好写作,写出自己能够问心无愧的作品。而且这个“问心无愧”还应该拿到读者当中去接受检验,而且以后还要被认同,被时间证明你写的作品始终被人传诵被人记忆,这才行。关于“时代叫我们重新出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全国新诗理论研讨会在北戴河召开时,我写的一篇在会上诵读过的文章,题目叫《诗人们,时代叫我们重新出发》。在这篇文章中,我讲到了一个意思,就是从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诗人就发出了解放思想的声音,一直解放到现在,诗歌也一直在贯彻着各种各样的思想解放。我们几乎把西方诗歌的各种流派都从头到尾地模仿着解放了一遍,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各种各样的下半身的实验啊,有的诗歌解放,不仅下半身解放,连子宫都解放了。所以我在这篇文章当中讲,我们是不是该想一想,当什么都已经自由到泛滥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要有所节制?对一些欲望,是不是应该有所劝诫?诗歌的精神内核是不是可以内敛一些?如果说诗要有一点教化功能的话,是不是可以在审美的创造当中渗入一些劝诫性的元素?将这样的精神元素渗透到诗歌里边去,渗透到意象里头去,渗透到意境里面去。进入新世纪以来,我个人的诗歌确实发生了一点变化,这个变化就是我觉得我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从审美的角度上,从美学的意味上,获得更具有美学价值的实现。也就是说更有意境一些,更经典,更往诗的本质的意境上去走一走。年轻的时候,凭着热情,可能有一首诗思想性好,意境差一点,那么也能说得过去。走到现在呢,我觉得就不能这样了,就应该有更高一点的要求,就是诗应该更有意境,要在诗歌的经典化上做一点努力。当然,思想性也不能没有。事实上,我对思想的高度、精神的高度的追求,也非常严格强烈。我认为一首诗没有好的意境,就不要写;没有新的发现,即使有了发现,没有精神的提炼,也不要写。要写,就要写得更好一点,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文化艺术报:当年,刘白羽先生看过《狂雪》后说:“我们可以在全国各个文学期刊上找,看还能不能找到这样的作品。《狂雪》是绝无仅有的,我可以预言,《狂雪》一定会流传下来。”写作《狂雪》这样的长诗,是军人的风骨,还是诗人的气韵?
  王久辛:说到白羽先生,我内心是非常非常感激的。这个感激不是说他对我给予了褒奖,我就感激他,而别人批评我,我就不感激了,不是这个意思。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读白羽先生的散文,他的文字我非常喜欢。以他那么崇高的地位,而且在他主持《人民文学》工作以后的第一期刊物上发表我的长诗《狂雪》,我确实感到无上荣光。白羽同志对《狂雪》的褒奖,我是听韩作荣跟我讲的。后来。白羽先生去世后,韩作荣在悼念他的文章里,又把刘白羽同志对《狂雪》褒奖的话,不仅写在了悼念文章里,而且还在纪念大会上宣读了。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件事情,就是《狂雪》发表以后,白羽先生专门儿给我当时就读的解放军艺术学院写了一封信,信中也说了这些褒奖的话。我相信白羽先生,他是对作品说的,也是对整个中国诗歌界与文学界说的,决不仅仅是对我个人说的。他生前,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拜望他,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总有一种心理,我觉得他要是没有表扬过我,我倒敢去,他表扬了我,我反倒不敢去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人,非常矛盾。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但是没有办法。我对我自己说,久辛,你是对的,人嘛,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尊严的,哪怕有点失礼。所以我始终没有去拜望他。你提的这个问题,最后终于还是说到了风骨。我觉得文人更需要风骨。军人需要刚强,他不是风骨的问题,他是刚强。那么文人呢?他更需要风骨。这个风骨今天已经见不到了,或者是偶尔会闪一下光。但是我是见过风骨的。那年在一个诗歌研讨会上,一个很高级别的领导坐在主席台上,雷抒雁上台发言,他就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今天是什么会议呀?是研究部署什么重大的宣传工作还是政治工作?如果是,开这样的会,那当然应该是领导们坐主席台,但是我们今天开的是诗歌的会呀,如果要坐主席台,应该让诗人坐主席台,如果论资排位,台下的屠岸先生今年86岁了,是不是应该把屠岸先生请到主席台上?那一刻,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见过这样的风骨,所以我要学习它。我觉得一个诗人就应该像雷抒雁这样,金钱不能动摇,权力也不能动摇。我觉得在权力面前,我们的诗人们是不是可以保持得矜持一点,自爱、自尊一点?或者说给自己留一点面子。那种哈巴狗儿的样子,我在诗坛上看得太多,有些还是大学教授,见到权力人物,根本就没什么节操,乱写乱说不负责任的话,每次见到,我都很难过,替诗人难过,太丢人了。作为一个诗人,且又从军一辈子,我的诗歌当中不可能没有剑气。最近,我把辛弃疾的诗词全集反复读了几遍,我觉得在中国古代的诗人里,只有辛弃疾的诗是有剑气的,既有风花雪月,又有刀光剑影,他是很刚毅的,所以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辛弃疾的这样一种意境、这样一种风骨、这样一种剑气,我希望我的诗里有这样肃杀的东西,事实上也有一些吧。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很努力。但是我真正把辛弃疾的诗读完,还是最近的事情,过去都是零零散散地读一些,这次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功课。之后,我更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有风骨的诗人,你一定会爱上辛弃疾。

  文化艺术报:作为军旅诗人,您如何理解军旅诗歌在新诗百年历史中的地位和价值?
  王久辛:说到中国新诗百年,我也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讲百年以来的中国军旅诗歌。其实呢,百年新诗史,是不会分军人、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它是不分这个的,它是以诗的成色来决定能不能入典进册,能不能成为经典诗人。在我看来,中国百年新诗是和中国百年历史完全吻合的。在这个历史进程当中,那些在历史前进中起了推动作用的作品,都应该有资格进入。描写战争,描写军人,描写北伐,描写抗战,描写解放战争,以及后来的抗美援朝,等等,就是书写这种大的战争,这样的诗进入诗歌史非常正常,没有就不正常,因为没有的话就是你想把这个诗史割断撕裂,要留下空白,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不要说什么文本、文本,诗歌的文本,永远是时代的文本。李白杜甫没有时代能有他?没有战国时代哪有屈原?没有安史之乱,能有杜甫的那些诗?那是不可能的。包括辛弃疾的词啊,他如果不是身处一个亡国奴的状态,他怎么可能写出那样“气吞万里如虎”“醉里挑灯看剑”的诗来?所以,中国百年新诗史,起码军旅诗是占半壁江山的。事实上,中国优秀的诗人也多数都有从军的经历,老一辈的艾青等等,后来的昌耀等等,都有从军的历史,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文化艺术报:您认为军旅诗歌有哪些自身独特的文学传统、思想资源和审美特质?
  王久辛:说到军旅诗的文学传统,当然就要说到中国古代的诗人,其实屈原的诗里头是有军旅诗内容的,辛弃疾的词以及边塞诗,这些都是中国军旅诗的精神源泉。先贤们的诗歌精神构成了中国军旅诗人的精神背景。从我个人来说,我很偏爱屈原,偏爱边塞诗。最近又研究了辛弃疾,那我更是非常非常喜欢。诗歌还是要有点刀光剑影,还是要有一点战争的气象。也就是说,要有一些男人的风骨,要有丰沛的阳刚之气。这种丰沛的阳刚之气对诗歌来说,就是一种能够淬炼精神的元素。在军队写诗的这些人,我接触过,像李瑛、周涛、李松涛等等,是我上一辈的诗人,我与他们有很友好的交往,甚至是非常深厚的友谊。我跟他们的交往中,和我自身的体会中,我感觉我们生逢其时,刚好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进入诗坛,然后几乎是伴随着思想解放和外来文化的涌入,逐步走进文坛。我的老主任徐怀中,他在我们解放军艺术学院就提出了一个口号,叫“迎着八面来风”。我们解放军艺术学院为什么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学院呢?我上学的时候,学院自己没有教授,老师都是讲师,张志忠老师、黄献国老师、朱向前老师,都是讲师,我们与之称兄道弟,虽然当时军艺没有教授,但却把全国有名的最活跃的那些教授、专家、学者、作家,包括艺术家,比如张艺谋、李德伦、谢飞等,把他们也请来讲课。解放军艺术学院为什么能够出人才?它就是一个迎着八面来风、纳天入怀的大学,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大学。它把全中国能够请到的现当代文学当中的翘楚,全中国知名度高的作家都请来给大家上课。所以它能够对这些学子们产生非常大的启发、撞击和诱发他们进行创作。莫言,咱们就不说了啊,我的同班,我是第三届的,我的同班同学有麦家、徐贵祥、阎连科、石钟山、李鸣生、陈怀国,尤其是写《南渡北归》的岳南,这些人都是中国文坛现象级的人物,而当时在文坛都是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说到军旅诗歌的精神特质,我认为主要是人类意识、祖国意识,然后是个人的、职业的和地域的意识。军队的诗人跟地方上诗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地方诗人永远生活在一个地区,而军队的诗人因为职业的性质,决定了他可以到处走,所以他的诗色彩很丰富,他的人类意识也是很清楚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军队的诗人,也有了世界的眼光,包括对祖国的认识,尤其是迫切渴望祖国赶快繁荣富强的那种心态,都从中国军旅诗人的诗作当中可以感悟到。

  文化艺术报:您的诗写的一般都是大题材乃至重大题材,像《狂雪》《蹈海索马里》,这是否和您是军人有关?您在选材的时候是有意地选择,还是哪些东西触动了您,您才创作?
  王久辛:我在上世纪的90年代之前,一直是在写短诗、组诗,当时一个心理就是要把全国的刊物发一遍。我基本上在全国所有的省一级的刊物,都发表过。这个功课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就完成了。在这个过程当中,也就是说在阅读与写作的过程当中,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实际上是被大家都忽略了。中国自1840年以来的历史是一个非常屈辱的历史,这么大的一个屈辱史,我觉得随便地抽出几件事、几个人,都是值得大写特写的。所以我觉得我们确实对我们自己的历史忽视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诗歌创作的富矿,但是诗人们一直都在写自己的那点儿小坎坷、小不如意,而且试图用这些东西去填充中国的诗歌史,去蒙世界大奖,我觉得这很可笑。作为一个中国诗人,你首先要把自己的历史搞清楚,在历史当中,哪一些事情对今天是有启发的,是有撞击的,你要去盯这个东西。如果你是一个有雄心的诗人,也是一个有足够才华的诗人,我觉得应该这样去努力,这样子去创造。我关注重大题材,不是说我在迎合着要去写重大题材,是碰上这个重大题材我就去写。我写的这些长诗吧,大约有十几首,不到20首吧,都是我在阅读中、学习中发现了现实,它对今天有意义,而且越想越觉得有意义,越想越睡不着,所以我才去写的。比如我写那个《大地夯歌》的时候,就是写长征,是我在阅读当中发现的,索尔兹伯里说长征是中国人求生存的一种努力,而且写在这个书的前言,当时呢,可能年轻的读者不太知道,当时这个“求生存”变成了一个口号,甚至是用“求生存”来解释中国革命的所有事情。我觉得这个令我产生了怀疑,我觉得这是一个消解中国革命正当性的圈套。事实上,长征中的中共核心领导人,他们都不存在生存问题。他们是一群有理想的人,唤醒一大群没有理想的人,产生了理想后又一同为理想而奋斗、为理想而前进的伟大的远征,从头到尾都是理想在鼓舞着士气,不是求生存,而是要创造人类美好社会的一曲战斗凯歌。我就是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我越想越坐不住,一口气写了1800行,这首长诗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产生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获得了北京文学最高奖。

  文化艺术报:近年您写了《大地夯歌》《零刻度》《肉搏的大雨》这些红色题材的长诗,这对您有特别的意义吗?
  王久辛:我一直不太主张用“红色”这个词来概括革命文学,因为我认为革命文学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是色彩丰富的。你把自己限定在一种颜色上,我觉得是无形当中的一种拒绝。也就是说把自己孤立起来了,所以我不喜欢用红色题材之类的话来概括写革命性的诗歌、革命性的文学。我不主张用这个词,我主张庄重一点,就是“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作”,这就足够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写了这些革命的东西,就显得我更革命,或者是能得到什么样的奖赏?我不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这么强的功利心。但是我有我的伎俩,或者说我有我的策略,都是写人性,比如长诗《艳戕》,是写西路军女红军战士的。既然是写人性,那我写西路军,这是一个不太愿意被人提起的历史,但是却可以最大限度地表达反人性的残暴度。换个题材呢?就无法实现,无法达到。就是说这个题材,为我提供了书写抒发的广阔空间。你可以找来看一看,我把人性写到了什么地步,完全超越了所谓的各种各样的政治概念。真正感人的是当年这首诗发表在《诗潮》1990年第一期上,读者来信就登了八页。最小的读者14岁的小女生,她都看明白了人性的震撼力。我注重这个东西,你要把人性的震撼力写出来,那你就成功了。至于能不能得到嘉奖甚至获奖,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文化艺术报:每一个写作者,他所关注的内容和痛点是不一样的。您在写作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让您困扰的问题,就是那些问题,为什么往往就不会进入您诗歌写作的范围?
  王久辛:是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都有各自不同的兴奋点、思考点、创作的进入点。每个人都会不一样,也会有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兴趣点,这个是没有办法的,我也会有。因为我是属于对历史、重大事件、人性,我对这三个东西很在意,就是这件事情,它如果不具备这三点中的一点,我是不会太在意的。

  文化艺术报:很多诗人说,一个好的诗人,必须有长诗。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王久辛:那是当然,我就是这个观点,一直都是我在说,我起码说了有30年了,因为就像一个作曲家,一直都在写练习曲,一直都在写小夜曲,你没有一部交响乐是不可以称自己是作曲家的,必须要有交响乐。一个诗人你写了一辈子,却都是鸡零狗碎,没有一个能够表达你的世界观、你的价值观、你的艺术观的长诗,那怎么行?我觉得必须要有这样的大作品。我们古代诗人为什么很少长东西,因为古人用的那个字和表达的方式,是文言方式,它确实不太适合写长东西,你看千古绝唱《长恨歌》,也才200来行,读起来就已经让人觉得有点儿累了。而且文言易于叙述,而不易表现感觉,一长就像音乐的闭环,有重复感,而新诗就不一样,拒绝直接用成语,用现成的词组,它是把成语和词组“化”,变成感觉的铺述与直写,所以写的诗,包括长诗,就容易写得恢宏壮阔跌宕起伏。我个人认为一个好的诗人,一个有力度的诗人,他一定要有几部甚至几十部有力道的长诗。它也可能不是那么很艺术,但是宏观上看,几百行上千行的长诗,能够一口气把它挥洒出来,那也可以显示出一个诗人审美创造的功力、精神境界渊深博大的程度和勇敢开拓的独特性、先锋性与创造力。

  文化艺术报:您理想的长诗是什么样的?
  王久辛:我跟很多人说过,我内心里头觉得最理想的长诗就是屈原的《离骚》那样的长诗。那样的细腻,那样的意象,那样饱满的情感,那样丰沛的才华,那样强烈的思想性和追问精神,对生命痛彻心扉的那种感受和表达,没有半个字是多余的,干干净净,一贯到底,让人绝望的长诗。我为什么认为在中国诗歌史上,屈原绝对是排在第一的?就是因为他的《离骚》《天问》《九歌》都是大东西。李白,没有这样的作品。最长的也就是几十行。我觉得屈原从才华来说是中国最顶级的诗人,我觉得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的诞生就是唯一的,到今天仍然是唯一的,包括世界上的诗人,我觉得世界上的长诗也没有比他好的。包括我非常喜欢的帕斯的《太阳石》,艾利蒂斯的《英雄挽歌》啊,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等我都非常喜欢,但是他们要跟屈原比起来,我认为他们都有非常大的距离。

  文化艺术报:您对宏大风格的喜欢,是从何时萌生的?
  王久辛:我少年时代就读了《离骚》《天问》《九歌》,《离骚》我是自己翻着字典一字一句自己翻译的,然后我拿我的翻译稿和郭沫若先生的翻译稿对比,我就觉得人家郭沫若不愧是大家,但是我做的这个功课对我非常有益,我觉得一开始我就遇到了最伟大的、最值得敬仰、最值得学习的诗歌典范式诗人屈原,是我在最好的年纪接触了最好最经典的他,真是三生有幸,万分幸福。后来我读李白、白居易、杜甫,我都很不过瘾。我内心的文本和内心的楷模就是这样的,就是要写这样华丽空前、精神空前、艺术空前的大东西,遗憾的是至今还没写出来。我确实有点瞧不上那种小打小闹、鸡零狗碎、抖个小机灵、玩个脑筋急转弯式的诗,瞧不上,尽管我也写着玩儿。

  文化艺术报:您曾长期在西北军中服役,后来去了北京,这段经历对您的创作有没有影响?
  王久辛:我在戈壁滩当过八年兵,提干都是在戈壁滩上,从团机关、师机关到军区机关,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后来还出任《西北军事文学》的副主编,虽然“命令”是副主编,但主编是军区文化部长,我是事实上的执行主编。更早的时候,我还在军区司令部直属工作部、政治部文化部工作过好几年,宏观上对一个大军区的宣传文化工作有所把握,跟军区的作家李斌奎、周涛、朱光亚、贺晓风、李本深、周政保、唐栋、张广平、杨闻宇、陈作犁等联系比较多。我三十四五岁的时候就主持《西北军事文学》这本刊物了,虽然我的级别并不高,当时也才是正营级干部,但是获得眼光是不一样的,这些工作对我的锻炼非常大。大西北是我的精神原乡,终生难忘。

  文化艺术报:可否谈谈您的文学传承,哪些作家对您的影响比较大?
  王久辛:嗯,你提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文学传承,一个是影响我的作品。从文学传承上说,我当了一辈子兵,所以我接触的主要是军队的作家,我从老一辈作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也感悟到了很多东西。像徐怀中、刘白羽这些作家,还有《红日》《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红岩》这些作品,都对我有很深刻的影响。我的理想、信念、生命,可以说他们对我有深刻影响。再就是俄罗斯文学,也给了我深刻的影响。还有中国古代文学我也特别喜欢。但是,真正对我有革命性启发的是我上军艺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读了福克纳、博尓赫斯、马尔克斯、克洛德·西蒙、纳博科夫以及帕斯的《太阳石》等等,上军艺以后我发现:同样是对一个事情、一种事物、一个人的表达,但是外国人的表达就更切近生命,更切近感觉,切近灵性,更能够进入感觉的细枝末梢。这是我到军艺上学以后发现到感悟到的,也是创作实践当中运用最多的,包括在《狂雪》当中,大家也可以看到,那个细腻的感觉与细致的声响气味儿,和那种非常微妙的场景表达,就是直接的学习借鉴的独特表达。这样的表达,是中国传统文学表达中所没有的。也就是说,外国文学确实有它先进的地方,就是它在感觉的表达上,生命的那种切肤感受的弥漫式表现上,他们的叙述确实是高人一筹。这使我上了很大一个台阶,对外国文学的学习非常重要的,对我来说是革命性的,毕竟在过去我读的大量作品都是本土作家的。吸收外国文学精华,并不影响我的艺术观,我甚至认为更加易于深化自己的艺术思想,写的作品反而更像自己了。写诗,如果你要发表,你就要追求共鸣,如果没有共鸣;我宁肯不写。我觉得我们要确立一个文学的共识,文学作品一定要有共鸣,共鸣面越大,影响越大。我觉得这个影响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当代的影响,第二句是未来的影响。今天有影响,未必未来有影响,最好的作品应该是今天明天都有共鸣的作品。

  文化艺术报:有批评家指出诗人“离现实越近,离审美越远”。能否结合您的诗歌创作谈谈诗人和现实的关系?
  王久辛:怎么说呢?很多批评家基本上就属于二半吊子,或者是不懂创作的批评家。诗人靠什么写作?诗人是靠感受写作,没有感受怎么写,写什么?只有有感受的诗人,而且一定要感同身受的诗人,才能写出好作品。离现实近,感受就强烈。事实上,古今中外的传世之作,都是离现实很近的。那种远离现实的诗人,或者这种二半吊子评论家,他们是不懂装懂。一个真正的写作高手,他一定是对现实的感受非常强烈的人。你想想,如果你离现实很远的话,你一点感受都没有,凭空想象地写?我们说歌德写《浮士德》,他那里头那个人物,尽管是虚构的,但是那个虚构的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渗入了现实,全是歌德自己现实的感受;没有现实的感受的融入,他那个诗就不可能成为今天的人们读了仍然能够有感受的作品。对现实没有强烈的感受,他就不可能写出那种有带动性的作品。据我所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也是根据新闻事件写就的不朽经典,所以关注现实对于作家来说,非常重要。这个半吊子评论家提出来的,我觉得是一个伪问题。审美是什么?审美就是在感受之上进行的艺术再造,是对感受的一种升级式的表达。所谓的艺术表达,是一种具有美学意义的,那样一种一心独造的创作。现在有一些评论家根本就不懂创作,还特别爱当教师爷!现在对广大的文学爱好者,最重要的是要研究创作论、作家论,少听那些二半吊子的理论家瞎咧咧些这流那派,在那儿胡忽悠。如果你热爱文学,你一定要去研究创作论和作家论,作家是怎么成长的?他是怎么创作的,有哪些方法?是怎么从生活到艺术的,是怎么从感受到审美的?第一最重要的就是感受。而离现实近,感受就强烈,尽管这个感受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够全面,不够深刻,不够独特,这都有可能,但是你离不开感受,离了感受还谈什么审美?没有感受就没有审美;离开了现实,也就没有了感受,没有感受还谈什么艺术谈什么创作?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文化艺术报:您认为军队作家和普通作家相比,有哪些不同?
  王久辛:军队作家跟地方的作家,确实是有很多不同的,我觉得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文化背景不同,精神背景不同,地域背景也不同。这三个不同,决定了他跟地方作家的格局也不同。军人自己就来自老百姓,这个跟地方作家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就是我说的这三个不一样。我认为军队作家比地方作家,有这样三个不一样,他就有优越性,这就是先天的优越性,不是说他比地方作家强多少,而是他先天具有这三个优越性,是地方作家所没有的。对不住啊。

  文化艺术报:对年轻的写作者,您有话要说吗?
  王久辛:不要相信未来,希望永远在今天,所以理想必须要从今天、从今天早上起床开始,就投入。

  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本专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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