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畅游八极的王保长慢条斯理地撕开了信封,满心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邮戳显示可是明明白白从天津寄来的,他在天津可是一个朋友都没有,莫不是他哪个早已失去音信的孩子寄回来的?
父亲大人敬启:
我是王武,我从天津给您寄信,也是万般无奈之举,还望父亲大人见谅。民国二十九年离家,我与王芸历尽艰辛奔赴延安,我王芸姐在黄河岸边不幸牺牲,我在延安上学工作,旋又随中央东北工作团转赴东北,现在吉林省军区司令部工作。王家堡一别,白驹过隙,近乎十年,一切安好。对您和母亲大人甚为思念。我给您去信是特别提醒您,吾党现有党员五百万,雄师五百万,大半个中国已在我们掌控之中。我战友不日将彻底解决华北战事,横渡长江席卷大西北,蒋介石反动派不出一年就会被彻底消灭。您老人家务必要认清形势,和吾党联系在一起。东北土地革命已经结束几年,百姓安居乐业,社会一片繁荣景象。我们家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您老人家也曾做过许多有悖吾党原则的错事,儿望您早日醒悟,散财资以济民,尽早尽快和吾党同心,与百姓同生,以免错失良机,遗憾终生。王文情况不详,中条山战事后就杳无音信,吾也甚念。
不孝儿王武,于民国三十七年冬至草之
王茂德的腿微微抖着,捧在双手中的信纸也随着身不由己的双腿上下哆嗦着。看着双眼噙满泪水面目扭曲的王茂德,姜财儿就知道是老爷哪个孩子寄来的家信。王家可是有六七年没有孩子们的消息了。王郑氏两年前就全愁白了头,瘦骨嶙峋,这几年一直是整月整月地窝在佛堂不见日头。内心不胜欢喜的姜管家忽然间瞥见,刚才还志得意满依然故我的主人转眼间老态龙钟顿失精气神,脸颊上滴落下来两颗混浊无羁的老泪。
用翻江倒海乾坤逆转形容此时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王大保长一点儿也不过分。游走江湖几十年的他内心一番番挣扎下来,终于厘清了他后面的道路。国民党完了,蒋总统的江山眼看着就要易主了,他和他浩大的家业必须得随着这条不可逆转的主线做文章。凭直觉他分明觉察到,三个孩子十有八九恐怕就只剩下武儿一个了。王武现在又成了共产党的人,讲究人人平等、户户有田耕的共产党专政的对象就是他们这些囤置上千亩良田的大地主,要叫身为共产党的王武继续他的香火还行,传承他偌大的家业看来是万万不可能了。那么他们王家这几代人努力辛劳积攒下来的万贯家业不就成了劳苦大众的意外之财吗?这家业可是他们家几辈子拼尽鲜血提着头颅换来的。忽然间,他有了种万念俱灰、如临深渊的毁灭感。书房沟现在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飞禽走兽,哪件什物没有王家人的心血印记呢?这可是他们王家勒紧裤腰带一丝丝一缕缕从牙缝挤下来的,就这么轻易地交给共产党,交给那些不劳而获的穷苦百姓,那不是剜他的心吗?可剜心也罢,要命也罢,不管他有多么不舍多么煎熬,他得听王武的话,尽快散财遣富,保全性命是首要的事情。这时他才彻悟袁景珏县长为什么放着自卫团团长这么个肥差不卖钱,硬是要把这个灯盏烛台塞给他的险恶用心。
内忧外患中,王茂德在王武的提醒下,终于走出了半年后叫书房沟百姓们击节称奇的一步棋。把牛往沟里赶谁不会呀?王茂德这十年来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把姜财儿唤到客厅,两个人喝起了交心酒。两个人推杯换盏一黑老坛二斤陈酿太白酒下肚后,就面红耳赤、交头接耳酝酿好了行动方案。以王家堡本家为核心,凡是这几年从王家堡本家族人手里买过来的土地,无论水地、旱地,连地契统统还给人家,本家们若问缘由,就说王大善人老之将至,力不从心,想跟着孩子们去外地过几天散淡仙翁似的舒服日子;对跟了他王茂德大半生的家丁、长工,无依无靠的,每人给分两亩地叫自己去种;对姜财儿这几个忠心奴仆一人给分十亩地,并把地契全部变到这些人的名下,美其名曰顶工钱。书房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王家干活工钱比其他大户人家多一成呢。在姜财儿几个人一个多月的操持下,王茂德名下的田地一下子就少了一半。王保长思谋着剩下的四五百亩良田,他的心里还是没底,总觉得处置得不够彻底,家有四五百亩良田的主儿在西府依然是屈指可数的大地主,更甭说你还有百十间根本无法处置的房产。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又交代姜管家,时价一亩三十块银圆的水浇地,有谁能给个三分之二的价钱,你就看着酌情卖,若是有人再疑问,你就说,我王茂德手上缺现钱,想聚钱办工厂。在田家坡工厂林立的今天,说办工厂还真是个很冠冕的借口。不到两个月,姜财儿就变着法子卖出去了将近三百亩上好的水浇地,直到枕匣里的地契凑不到二百亩地时,王大保长才止住了手。原来想着一鞭子就能赶到沟里的牛没想到赶了三个月,居然才赶了一多半,折腾了几个月的王保长这才真真实实体会到了老人们说的钱是包袱地是累的道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