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物件

发布时间:   作者:贺光武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母亲去世一周年祭日,我们驱车回到榆林,在城北防护林中的祖坟为母亲扫墓。初冬的陕北,早晚已颇有寒意,天是故乡特有的蓝格莹莹的天,树梢挂着一层薄霜,太阳一出来,天气就暖和起来了。午后回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旧屋,顿感无比的悲伤和空寂。母亲卧室静立着陪伴她一生的一组老式箱柜,榆林人叫它“门箱竖柜”。这组柜子体积较大,因长年失修结构松散,配件零落,但它承载着母亲一生的过往,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下决心把它带回西安自己的家中。

我的父母在他们五岁的时候,由爷爷和外爷做主,包办订下了一桩娃娃亲,我的爷爷和外爷是世交,陕北人叫“拜识”兄弟。爷爷年轻时在当地一家商行当二掌柜,勤勉务实,效力雇主,积累了一些财富,当年用白花花的银元典了当地一家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子,为自己置下家业。不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兵荒马乱、政局巨变的前夜,人家倚仗做官儿女的权势,用暴贬成废纸的金元券赎回了院子,在世人眼中善良敦厚的爷爷差一点被活活气死,由此家道中落。我外爷家在毗邻榆林北面蒙地,有牛羊、有草地,在城里又有自己的生意,所以家庭比较殷实,但四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儿子娶妻生子,花费了不少。成就了子女之后,自己也就没有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到了我父母结婚的时候双方父母家境都很一般,给不了儿女成家太多的帮衬,更不用说能留下什么值钱的文物古玩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成立之初,青年人的时髦标配是拥有一支钢笔和一块手表,老相册里母亲的几张照片都可见胸前别一支钢笔,还戴一副空片道具眼镜框,装出洋学生有文化的模样,能看出母亲年轻时向往知识、追求时尚的可爱样子。父亲当时还举全家之力,买了一对瑞士罗马情侣表,小夫妻有此配戴应该算是时髦的顶配了。母亲对它甚是喜爱,回到家做家务时一定要摘下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逛街或走亲访友时再重新戴上,并挽起袖口,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戴着一块小罗马。母亲一生都特别爱惜东西,不管生活如何窘迫或在政治运动的环境中,长辈留下的和父亲买回的心爱物件,她总是想尽办法保存下来,当作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大学毕业后和单位的一位喜欢摄影、古玩和爱好收藏钱币的朋友走得比较近,受他的影响,也热衷学习一些文玩方面的知识,闲来无事也去八仙庵、小东门的古玩市场遛达,希望能捡漏到自己中意的东西。记得有一年回榆探亲,母亲做了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家乡美食拼三鲜和羊肉黄萝卜扁食,刚出锅的扁食热气腾腾,盛放在一个青花大瓷盘子端上桌,羊肉的鲜美与黄萝卜甜爽神奇般的组合,瞬间唤起儿时最深刻的美食记忆。饺子吃到见底时,我对这只青花瓷盘子产生了兴趣,不禁端起来仔细观赏,罢了便对母亲说,把这个瓷盘给我吧,话音刚落,母亲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兴奋了好一阵子:儿子向母亲讨要个瓷盘算是多大的一点事呀,儿子的命都是母亲给的。离开榆林回西安,母亲用厚绒衣把瓷盘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放进了我的行李箱,这还不够,又索性把家里琴案上摆放了多年的一对狮子掸瓶也给了我。俗语说:家里无瓷不贵,我的小家从此也有了镇宅宝贝,有了家庭延绵传承的精神气息。

在母亲留下的遗物中,比较正规的家具就是我运回西安的那组“门箱竖柜”,还有母亲的一个梳妆脸盆架。“门箱竖柜”是外爷给大舅结婚做家具时,由于爷爷和外爷已经给我父母订了亲,就顺道给准亲家也代做了一套。陕北榆林风沙大雨水少,气候干燥,少有含油丰富的质坚硬木,将近百年历史,榆木柜体变形严重,漆面变色脱落,加之上世纪六十年代“四清运动”时,将任何表现才子佳人、飞鸟花卉题材内容的绘画、雕刻都视为宣扬封资修的东西,要求清除,聪明的母亲将上柜四扇门上的才子佳人题材绘画用红纸覆盖,周围的四季花鸟木雕板用泥土填封,才得以保住了柜子最出彩的地方。柜子拉回西安后,几经周折最终找到了专业木器修理师傅,对柜子整体进行了脱漆、打磨、平整等工艺处理,又请生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进行了堆色、刷漆、描金等工艺流程加工,修复后“门箱竖柜”焕然一新,变成我家最亮丽的一景。还有母亲用了一辈子的旧式脸盆架,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当年铜盆放在一个六角柜台上,镜子上方两角的木雕龙头造型精致传神,上下部的六角型小柜每面都有浮雕篆体“喜寿”二字,整体玲珑有致,造型精巧。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小城的美女一枚,这个脸盆架就是她每日里梳洗打扮的梳妆台。

在母亲久病卧床的床头抽屉里,我找到了父母年轻时经常佩戴的那对罗马表,因闲置多年,表壳锈迹斑斑,钢丝表带也失去了弹性,表蒙子裂缝导致表芯泛黄,我将两只手表收藏带回,委托一家钟表行进行了清洗、换件、维修处理。重新上足发条,罗马表又走出了动听的声响。我仿佛回到儿时,静夜中听到巷子里传来父亲回家的脚步声,看到了母亲舒心的笑容。所谓生命有限,时空永恒,说的正是此时此刻。

母亲留下的物件中,我还发现了我刚出生时戴过的一顶老虎帽,这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一件绣品,彩线搭配出威风凛凛的虎头,刺绣针脚紧密见出母亲当年的手艺。我存有一张母亲抱着我头戴老虎帽的照片,生了儿子的母亲笑得非常开心。眼前的虎头帽看起来很旧了,但它散发着母亲独有的味道,母亲留下的这些老物件,连接着父母的旧日时光和烟火人生,寄托了家族延绵不绝的血脉传承。

二零二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榆林疫情封城的第二天,我的母亲撒手人寰,放下了她深爱的儿女,告别了她留恋的人世间,享年九十四岁。一个月后疫情封城解除,我携妻儿驱车回到故乡,将寄存在殡仪馆里的母亲遗体,与久别的父亲合葬于祖坟。次日母亲托梦给她的孙女,说她想打牌,却哪里也找不到纸牌。我惊异于亲人之间心灵感应的神奇,赶紧在殡仪用品商店里买到了她一生爱玩的纸牌和自动麻将,在头七祭日,身在长安遥望北方,跪泣焚烧。那些带着母亲体温的老物件,经过整修后焕发出别样的光芒,它们摆放在我家客厅和卧室里显眼的地方,默默讲述着母亲悲喜交加的漫长人生。游子离家几十年,我终于安置了对母亲的思念,因为母亲就在我的身旁。


编辑: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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