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城门,就是这条街。
这街不阔,仅容两辆轿车擦肩错过。青石路面,溜溜滑滑,幽幽泛光,因其仄狭,两旁的皂角树便显葳蕤,疙疙瘩瘩的树身,支奓着丛丛簇簇的尖刺。一群蹦跳觅食的麻雀,吃饱了,就“扑噜噜”飞到了树上,飞上去了,则只闻叽喳的聒噪,却难见其影了,那街于朴拙、沧桑中,又透着安谧、静幽。
树高大了,种树的人却老迈了,每天不约而同地拄着拐杖,或乘着轮椅,于树下相聚,声虽大,却呜哩哇啦,旁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唯独他们知道,是在回味昔日的辉煌。这些办报的前辈们,当年何等的威名赫赫,报纸版面上天天都有他们的大名。单位门楼虽矮破,可乘着各式豪车而来的人,就连对门口传达人员,也是低眉顺眼,陪着笑脸,更别说看似文弱的编采人员,不仅是讲故事的高手,也都是有故事的人,随便哪一个,也敢到市长办公桌抽屉里找烟吸,哪年不得有一两个倒霉蛋因被曝光而丢了官……正应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句老话,一说到如今的窘况,众皆默不作声,莫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有衰的,必有兴的,街头拐角,当年有一个修自行车的师傅,瘦高,微驼,冬夏都持一把紫砂茶壶,支一张锃亮的竹躺椅,人称车师。老车师前几年就已作古,接手的是他儿子大车师,竹椅上一躺,活脱脱老车师在世,只不过,已改修摩托电动车了,原来给他打下手的小车师,这一向人不见了,知情者说,人家已在郊外开了个汽车修理厂。
报社居街中,往西,一摆子吃食铺面,泡馍、葫芦头、梆梆肉、火锅、锅贴、辣子蒜羊血、南七饸饹、汉中凉皮、油泼扯面。每到饭口,家家客满,那桌子就支到了街道上。两年前,因一部电视剧在蒜羊血馆子取过景,竟然小半个城的人都跑到这儿赶热闹,老板只好又兼并了东邻扩大营业面积,就这,队排得比“口罩”时打针的还长。
往东,卖服装的便扎了堆,一家挨着一家,开业时锣鼓喧天,高跷、老腔一齐上,好不热闹,可一年半载后,又悄悄换了主。中间夹杂着几家玻璃推拉门的发廊,毛玻璃门不透,发廊小姐的穿着却露,配之以暧昧的灯光,头发再长的进去,出来不见短,衣服却乱了。
大概是嫌门头招牌太乱,影响市容,管理部门便统一进行了更换,不论是吃是穿是玩,一律改成黑底白字的牌匾,又在门前挤出一窄溜,种上了黄白花卉,整齐了,也统一了,可市民不干了,结果一下子名扬天下,吐槽者说:“以后来此消费,啥钱也不顶用,只认阴票子。”
顺街继续往西,是座小学校,每天早上,小家伙们左手拿奶盒,右手拿面包鸡蛋,边走边吃,后面跟着的是爷爷奶奶,一个背着书包,一个提着水壶,沿途不停地叮嘱吃好喝好注意安全。小家伙二五不带,只是不时停下来让买这买那。放学时,更是热闹,门口早已拥满了接娃的家长,以及大小各种车辆,那交通顿时就拥堵起来。每年高考,这家小学便被临时借用为考场,就有众多家长拉着绳子拦挡车辆,让绕道开走。还有的家长手执竹竿,身穿旗袍,竹竿上挂着一大串香蕉,取“旗开得胜,考上交大”之寓意,据说蛮灵验。
挨着学校的,是一个古玩城,最早是一些摆地摊的,一张塑料布或者花床单铺展开,上面放一些瓶瓶罐罐,珠珠串串,砖头瓦块。可别小瞧了这些物件,不是汉唐遗物,就是三代产品,价钱嘛,“一年收你一块钱保管费不算多吧,这都几千年了,你就给几千块吧。”你若嫌珠串包浆薄,摊主给你出主意:“晚上睡觉时放在被窝里盘,日夜不停,一年顶好几年。”可即便如此,也不过百八十年,唯独此时,你才切切实实地感到了人生苦短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同服装店家家放着流行曲不同,古玩摊的人话都不多,几乎人手一个放大镜,一把聚光小电筒,见了啥都是又照又瞅,看起来势老,其实半眯子多,还美其名曰:“耍的就是个眼力。”真正有眼力的是投资商,见此,便将西头那一溜子铺面全部盘下,又请了古城名头最大的书法家题了个匾名,古玩城的生意就此火爆异常。
许是受了电商的冲击,街东边服装店铺几乎一夜间纷纷关门,更换门庭,又似商量好了似的,都变成了字画店,一时满街的轩斋廊亭,门前莫不立一尊胡人驯狮的拴马桩子,老板们不是折扇在手,便是玉璧挂胸,好不雅致,好不雅静,但偏偏店铺南窗下,顺城巷里,则自发地成了集贸早市。清晨6点不到,各种果蔬、生鲜、鸡鸭肉品纷纷聚于此,还有的用货车拉了一车活母羊,现场挤卖鲜羊奶。更有的支锅架灶,蒸甑糕、炸菜盒、漏鱼鱼、下馄饨。满街卖菜的都说着河南话,而卖面条的则都挂着“重庆面条”的牌子,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市民晨练完后,顺手就把一天的生活所需外带早点捎带回了家。毕竟是市井凡尘,烟火人家嘛。
这条街的最东端,是家医院,医院里最冷清的,就是老年病房了,儿女们办完手续,把老人往里一放,再雇一个护工,就“忙”去了,偶尔来一下也都是续费,能顺便看一下老人,虽然速度快得像送快递的,这还算孝顺,有的几乎再没闪过面。只剩下老人孤独地从早到晚睁着眼睛。只有老伴放心不下,好不容易来见一次,两双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始终不肯松开,有心留下服侍,无奈腰弯腿僵,耳聋眼花,这一握,也许便是此生的最后一次恩爱了,任浊泪直淌,心如刀割呵,说实话,夫妻到老,末了,谁先走,谁享福。若是有探视者不断,甚至鲜花补品堆成了堆,那都是儿女把事干成了,探视者大都是其属下。
这条街出去,连着的是又一条条街。
走过这条街
发布时间:
作者: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