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巨怀
支撑李秋婵天穹的最后一根顶木终于倒了,她一下子成了李有堂事件风暴旋涡中的核心人物。李有堂母亲在族侄族媳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来到李秋婵家讨要说法。李有堂是为了你这个丧门星才遭此大难的,你李秋婵说不出个甲乙丙丁所以然的话,我这黄土埋半截的人就一头撞死在你李秋婵家的碾盘上。族侄们狠狠地只重复着一句话:李秋婵你赶快想办法,我婶子可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人了,你耽误下去弄不好一件事就拖成两件事了。村里曾经或多或少受过李有堂接济的村民们也跳出来,为身陷图圄的李有堂鸣不平。一个银镯子,又不是什么玛瑙珍珠金手链,拼着命去讨要,惹出几条人命,真是个克夫克男人的狐狸精,这个狐狸精再在书房沟待下去,不知还要祸害多少男人呢。县府也传出话来,要追究聚众滋事的李有堂的同党李秋婵的罪。在满天飘飞的唾沫星中,李秋婵一下子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李有堂犯的可是杀头的死罪,这是天王老子都不能回避的事情,她脱得了干系?李有堂的老娘跟着这个底疙瘩儿子,儿子出了事,老娘谁来养老送终?万一老娘一口气上不来,她明摆着不得再摊上老人的丧事?村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长舌妇可是眼睁睁等着看她的热闹,谁叫她是这盖满沟的俏娘儿们呢。县府的传话绝不是空穴来风,在她家发生的事情能与她没关系?是她首先抱住石头的腿,惹怒了官人,引来了村民,激起了李有堂的拔刀相助,她不是主犯是什么呢?儿子丑儿这两天被吓得成了霜打的秋叶,万钧重压之下的她路在何方?这个时候,她才一下子体会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与绝望。眼看着飞沙走石、明枪暗箭抱着团打着滚,齐茬茬向她袭来,她却不能倒退一步,天塌下来了,没有个人顶着,哪怕有个矬子顶着也好啊。这件突如其来的灾难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天塌地陷深得再使劲儿腿都探不到底,这回可是她心知肚明的陷阱铁牢。当这一要她命的劫难,不分青红皂白真的劈头盖脸砸来的时候,她是真的束手无策,手忙脚乱。在她真真实实身陷灭顶之灾的时候,她还会像前几次那样有贵人相助吗?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茂德王大保长,在王茂德都身处险境无暇自顾的时候,她闯下的这大祸叫王大保长丢尽了脸面,甭说救她,不落井下石踩她一脚她就知足了。以命抵命看来是她最后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有她去县大牢顶了李有堂,把所有的罪过独揽一身,她才可能救出李有堂,她才不被乡亲们的唾沫淹死。
她也想过带着丑儿一走了之,逃进他男人经常藏匿的北山深山沟,可她犯的是天王老子都不敢松口的死罪,谁敢收留她呢?况且,她还带个能一天吃掉全家一半口粮的拖油瓶。李秋婵思来想去,一绳悬命一了百了的念头一下子跃入了她的脑海。
在一绳悬命的念头刹那间吞没了她的时候,李秋婵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诧异,满心的焦虑惶恐之后,她反而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内心甚至生出一丝难得的踏实感,这种欲念在帖宝树走后是一天天强烈,只是到了今黑显得愈发纠结。
农历十六的深夜,月亮分外明亮,除了偶尔掠过的一声翠鸟的叫声外,整个书房沟都随着扶轮铁中的熄灯号声进入了万物生灵的梦乡。李秋婵执瓢舀了半瓦盆凉水,在惨白惨白的月光泛照下,瓦盆中的李秋婵愈发楚楚动人。她没有立马就去洗濯,只是用早已被泪水浸湿的袖头不住地擦拭着依然流不尽的泪水,一缕头发从卡子下面散脱出来垂在耳鬓。不知为什么,她在脚地踅摸了好一阵子,就是不知该干什么,冥冥之中很清楚,自己在做着告别人世的准备工作。
没有不舍之意,那肯定是在欺骗自己,这孔窑洞,三分大的院子,那可是她有记忆时就魂牵梦萦的地方,有着她人生最灿烂最美妙的童年的欢声笑语,也有她情窦初开时与她宝树哥花前月下的缠绵,更有着她与帖宝树婚后拮据辛酸却刻骨铭心的人间况味,在这生于斯长于斯荒僻冷清却充满甜蜜的地方,留给她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要叫她一下子抛家弃子去另外一个世界,她还真有点儿不舍。她思忖着坐到炕沿上,给儿子丑儿掖了掖被角,听着儿子均匀流畅的呼吸声,她忍不住把脸贴到了孩子脸上,厮磨轻抚了好一阵子。当自己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而下的时候,她的脸才离开丑儿,抱着自己的枕头咬着牙抽泣着。抽泣了不到一刻钟,也是她平生思想斗争最为激烈的一刻钟,生与死、尊严与苟活这一对孪生兄弟像两条老井绳分秒不停地抽打着她渐渐麻木的灵魂,在生与死势均力敌难解难分的时候,她的眼神突然瞟了一眼万分澄净的月亮婆婆,这是她在阳间人世看到的最明澈最温柔的月亮。当她的目光再次游移到透过窗棂的月光时,她的心猛地一下抖了起来,黑夜与光明、生与死原来是这般容易和透彻。
在这一缕光明中,她虽然得到了一丝丝慰藉,但一想到这稍纵即逝、不舍分秒正飞速逃离的光阴时,她的心由不了自己终于落到了实地,要不了多久天就会透亮,当新一轮太阳爬上树梢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这个对她而言充满爱恋的窑洞再停留哪怕是一分一秒。她犯下的可是杀头之罪,她不往绝路上走,不知要遭受多少不解和中伤呢?虽说自己不至于被满沟的唾沫星子淹死,但她硬扛着又能够支撑几天呢?没有犹豫,没有思忖,一切都万分明了和清楚,她默默地整了整衣衫,把炕头的针头线脑收拾停当,默默地侧身下炕,把家里还能派上用场的几双筷子和老碗摞在案头,家里仅剩的小半升苞谷面粉和四五块高粱馍她都收拢包在一起,放在那堆老碗的旁边。这是她给她那生生死死都撂不下的儿子留下的唯一财产,想着万一有个好心的人收留丑儿的时候,孩子不至于空着手光噙着泪。当这一切都收拾停当,她把早已四面透风没有门门的窑门使劲儿抬了抬,掩上了门。这个时候,李秋婵才觉得她终于走完了磕磕绊绊充满艰辛与泪水的人间之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