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书省
康铁岭长篇小说《书院门1991》,是一部举重若轻的当代社会历史画卷,是一部堪称宏大历史叙事纪念碑式的文学大作,是劳动者对一个物欲横流时代的控诉和警告,是文学对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的热切呼唤。
看过《书院门1991》的读者会很快就会发现,上边这段对小说的评论和肯定的论述,是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茅盾文学奖评委李星先生在《书院门1991》序言里的话。我这里不是抄袭,而是引用,是引用学者大家的观点,作为我这篇论文的根本理论论据。引用是学术论文的基本写作方式,无可指责。而我的引用,更是我十分赞同赞赏赞美这一断语高论,以此作为我对《书院门1991》的中心论点,以此命名, 佐证我的论题《绘描时代一隅 书写历史悲剧》,也以此展开我对这部小说的详细论述。
《书院门1991》是一部改革开放年代中国西部大都市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断代史,是一幅既是侧面又是正面、既是片面又是全面、既是草野农人又是底层市民的城市一角百姓生活的“清明上河图”,是一曲滚滚时代潮流之中的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一群求生者的生命悲歌。
小说是从一个农村小学教师晏子敬进城写起的。他进入一座偌大的城市,但足迹所限也就是城里的一条小街乃至一条巷子而已。时间也就短短一年多时间,他就不得不离开这条街巷这个城市,或者说不得不逃离这个城市。
就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就在这窄窄的一条街巷,就在主人公所处的一个小小群体,作家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广阔的社会生活缩影。一场场周而复始的酒宴和饭局,一口口冗赘啰嗦的埋怨和发泄,一句句辞义雷同的哀叹和恶骂,一回回酒足饭饱的满足和兴奋,又一次次醉酒的丑态百出和放荡淫逸,更一次次无望的失落、诅咒、无奈和穷途末路。他们有欢乐吗?有,那是瞬间的。有舒畅吗?有,那是暂时的。他们有幸福吗?有,那只是一时的苟欢。他们有梦想吗?有,但梦中的愉悦在眼睛睁开后,马上是砸得粉碎的严酷的现实!有的人一时收获满满,一时发了横财,那下次呢?未来呢?明天就是彩霞满天么?!答案似乎不是两可之间,而是更多否定的悲剧!
主人公离开了这座城市的未来是不是美好的呢?似乎也是否定的。他已经有了在崆峒山玉皇顶道观的经历,有了和女主持的交往,知道这宗教净地也有那些污泥浊水。他只是出于对李雯的背叛给他的失望和愤怒而无奈地逃离。他要去四川遂宁的清风观修成正果,可小说末尾他和那个灵仙子的一段话已经为他的明天买下了伏笔:“要分手时,灵仙子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晏子敬的手,他倆这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对方的电流,他们的眼睛闪出了火花。”一个颇有心计的灵仙子,一个充满了性欲放纵的晏子敬,他们是正常的出家人和普通人吗?他们能有正常人的正常追求、正常安宁和正常幸福、正常未来吗?
小说只写了这一个城市的一条街巷。即使这条街巷也只是那么几户几家人,但在这些典型的个体性、片面性、小众性的背后,却反映的表达的表现的是一座城市、一个社会、一段历史。表面的表层的表象的是书画、是演出、是艺术,深层的深度的深邃的却指向的是政治、是经济、是思想、是社会、是局部的微观的个性的小文化背后的大局的宏观的整体的大文化!文化,传统文化、民族文化、人类文化,堕落到滑坡到低贱到被糟践到可怜到书院门街上的这种程度,能不是文化的文明的民族的人类的悲哀和悲剧么?!
作家在并没有重大的主要的情节冲突而是几乎平铺直叙的娓娓道来的却又洋洋洒洒煌煌然百万字的表达中,一个重大的时代悲剧的主题就这样突现出来了。
一、《书院门1991》的最大成功是真实地再现了20世纪末期中国改革开放正进入深水期时的一群初入城市的流民和城市底层普通市民,在社会经济生活大动荡大变革之中的苦苦挣扎、起起伏伏和哭哭笑笑。真实性、写实性、平俗性、粗俗性、理想化、梦想化,这些是作品在构思上、结构上、表达上的最大特点和最大亮点。
真实是文学的生命。
其实,不仅是文学范畴的小说、散文、诗歌、剧本如此,只要是文化范围文字表现的新闻、历史、哲学乃至一切社会科学的文字表达方式,真实性都是其生命力所在,只是要求标准不同罢了。
小说开头第一页第一行就这样写道:“1990年惊蛰这天,地处秦岭深处的华阳县是一个半阴半晴的日子。清晨,天上苍蝇撒尿般滴了几星雨,很快就打住了。”
真实不?真是太真实了。几句话把真实的时间地点气候天气乃至还没有出场的人,人的感觉和心情都展现给读者了。中国北方早春的惊蛰节气,不就是这种常常半阴半晴、欲雨欲阳、乍暖还寒、阴阳交错么?而更深层次的暗示,主人公的心情不也正是这种欲阴还阳、半阴半阳的阴阳交错么!
苍蝇多大?人指头的几分之一。苍蝇撒尿,那尿有多少?看得见么?可这早春之雨,就常常让人感觉到了却几乎看不到的那种苍蝇撒尿。说雨像苍蝇撒尿,这是秦岭区域乡间农人常挂在口头的俗语,可被作家放在这儿,又真实又文雅,又认同又欣赏,更让小说意境全出,人物全出,主题全出。
在全书第一页的下边,作家写道:主人公晏子敬“心中不时想起和自己过了几十年的婆娘李秀兰。就外出到深圳参观学习了一回嘛,怎么回来就硬闹着跟自己离了婚?就算离了婚,嫁谁不好,偏偏嫁给了西门口卖烧鸡的王六合!妈个头!把人丢尽了!狗日的王六合,投机倒把进过几回监狱,可你......亏你先人,瞎好还是个公办人民教师,论长相也算得华阳城里有点姿色的中年妇女之一“。“想到这,晏子敬出气加速了,干瘦得黑脸上冒出了几滴汗水。他长叹一口气,一声叫骂脱口而出:妈的王六合,我日你先人!”
真实不?太真实了。
粗鲁不?太粗鲁了。
来劲不?太来劲了。
来劲的当然是小说主人公,然而读者也跟着来劲了!几十年老夫妻,又是有身份有姿色的公家女人,咋就钻到投机倒把的男人怀里去了呢?
“狗日的!”“日你先人!”痛快!来劲!
真实!朴实!平俗!粗俗!粗得粗鄙,土得掉渣,却是淋漓酣畅,意味深长!
究竟是几十年的老夫妻,怎么就不念情面,撒手而去?是那家伙太有钱了?是那狗日的太能行了?是那货花言巧语硬把人俘虏了,还是女人太风情万种了,太受不住诱惑了,太想追求享受了,不甘清贫了?抑或是受同伴影响了等等。小说没有交代,也无需交代。小说作者的最高本领是留给读者偌大的想象空间,让读者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去代替作家的文笔,去填充作家的空白去寻求自己认可的最合理的答案!
其实,这也是小说作家在开宗明义的第一页就给我们隐示了小说的故事、主题、人物、起承转合、矛盾冲突、时代背景以至思想意义。狗日的、日你先人的背后,是严酷的社会现实,是诡谲的时代风云,是深邃的文明堕落!
我这里只是略举一二例以滴水见日。整部《书院门1991》从构思上在结构上到叙述描写时空推进中,都隐示了也袒露了作者的匠心所在。
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一般都是情节紧张、悬念迭连、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故事风云变幻、神奇惊险、低潮高潮、水落石出,人物高大英武、智略超群、生死离合、环环紧扣,而《书院门1991》却一反常规,有点平铺直叙,不愠不火、不急不缓、娓娓道来,任你石破天惊,我自岿然不动;任你惊涛骇浪,我只取一瓢饮。构思如此,结构如此,人物命运如此、情节进展如此,细节绽露如此,叙述描写如此,辞句言语标点符号也都如此。而读者也正是在这慢火悠悠中幽幽体味着感受着这时代潮流。
二、小说根本上的成功是塑造了1991年那个典型年代的一批典型人物。晏子敬和李雯是成功的,真实的,生动的,可信的;赵先生、王魁、孙府生、张大圣、七岁红、程大头、三门峡老张、智能、智本、智行、郝良生,于松霞、小惠、冯所长、刘经理、李沧海、马东乃至晏子敬的房东和老婆、破窑洞前吓了晏子敬一身冷汗的放牛娃,都是平实鲜活的栩栩如生的如在读者眼前活蹦乱跳飘来飘去的人物。
小说就是写人的。
我上大学中文系,三年半就学了一句话:“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给我们讲文学评论的老师,姓刘姓董也好,姓蒙姓周也好,过来过去集中讲的就这一句话。字字狠敲,如雷贯耳;反复提醒,磨出耳茧。待我毕业留校留系任教,留写作教研室给新人入学大学生讲写作课,我常常过来过去不离嘴的也是这一句话。
《红楼梦》写了五百多个人物,《水浒》点名的是一百单八将,一人打交道四五个人,也是四五百人,但主要人物就那几个人。就是这些人物,撑起了一部小说,活化了一个时代,记载了一段历史,竖起了一座座时代丰碑!
《书院门1991》的主要人物也就是晏子敬、李雯、赵先生、王魁、孙府生等几个人,可以说,文笔更集中,人物更鲜活。
徒有才学,志大命薄的一号人物晏子敬。
晏子敬出场时很吸引读者的,老婆跟了提不到桌面子上的投机倒把分子跑了,他一气之下决定走出华阳县。长途汽车上他情不自禁的一声叫骂,让车上大惊,一路上都再没人敢在车上喊叫了。这是主人公,也正是小说的先声夺人!
晏子敬退场时余音袅袅。他到了遂宁市清风观能有个美好的未来么?又会演绎出何等热闹的喜剧还是悲剧呢?灵仙子那是仙子呀,仙子又给他放了电,他们会怎样云雨风流气象非凡呢?!这也是作家的余韵幽深,掩卷也给读者留下一个书未了、情未了的悬念。
晏子敬当了多年农村小学教师,他是一个文人,是一个多年为人师表的人,所以他忠厚老实、善良本分,而且颇有才学。他在书院门挥起书法大笔,那是“字字得体、遒劲有力、流畅耐看、富有内功,显露着文人及江湖之间的狂野与隽秀”。用赵先生赞语来说,那就是“狂而不浮,秀而不呆,肥而显瘦,比我们店门上挂了两百年的匾还高出一筹”。晏子敬的书法才华于此可略窥一斑。
这么有才华的文人,怎么在书院门一年多时间怎么就没混出一点名堂,最后还燥哄哄灰溜溜地悄悄溜走了呢!
煌煌百万字的大著,除了“上佛山”“下地方”一两回外,主人公几乎大部分泡在你请我请吃吃喝喝的酒饭桌上。有文人在,官人在,歪人在。他自知进退的方寸,可他开了口,那言语之睿智大度绝非等闲之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喝酒敬酒醉酒酗酒,酒饭之间的酒话、废话的蔓蔓串串拖拖拉拉没完没了。晏子敬基本算是主要角色,可他这个角色,又上演了什么大戏呢!
倒是孙府生一语戳破窗纸道破天机。他在说了一句“这书院门水深得很,这街上没有平地上卧的虎,只看你运气来不来”之后,特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你到这儿最成功的事就是黏住了李雯,其他我看你也没有多大的发展。”“晏子敬一时无语。”晏子敬只能无语!他还能说什么呢!这话说尽了他在书院门的全部生活内容。说似平常,真实自然,但却石破天惊,戳破了天机呀!
晏子敬倘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心劲有脸面的人,是不甘于堕落和落伍的人有骨气的文人,这句话足以使他改弦易辙重走正道,使他猛然惊醒立地成佛,使他恢复文人的孤傲和血性,思考运筹自己明天的岁月和未来的发展,但晏子敬没有,一切很快恢复了原状。
晏子敬也只能没有任何改变。改变了,那就不是晏子敬了,就不是《书院门1991》了,当然也就不是作家的初衷了。由此,由主人公的命运,读者是不是可以更自然更深刻地去体会去引申出这部多义的长篇小说的主题之一呢!
其实,这个谜底,细心的读者在早先晏子敬和李雯苟欢之后就赤裸裸地挑明了:“我们农村人说得好,这人生就是日日戳戳,吃吃喝喝。你看,这日排第一。”
还有更恶劣的,他竟明言,一个男人两年没见过女人,别说是漂亮的演员,就是一头老母猪,发情了也照上。话丑理端。人要没了人性,只留下了动物性,那这一切不都天经地义么!可人究竟是人!
所以,读者就不能不思考:一个为人师表多少年的知识分子,又是在农村淳朴苦难了多少年的正常文化人,怎么进了书院门才几天就堕落成这样呢?和社会、和时代有没有关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没有“典型环境”,哪有这“典型人物”呢!
卖艺卖笑,舍身求幸的二号人物李雯。
一出场的李雯是极受读者同情的,她的秀美和演艺也是读者喜爱的,特别是她的哭腔,她的悲声,吼得一个场子一个村子惊天动地!
李雯进了书院门就被孙府生俘虏了。这里固然有女人的本能和“戏子”的轻薄,但更多的应该还是一个弱者的无奈。
李雯很快就和晏子敬走在了一起住在了一起!作家笔下这种放浪确实有点多了。尽管作家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确实别具新意,确实笔下生花,加上其他张大圣、郝良生、王魁、小惠乃至房东和老伴也不能缺席,这笔墨委实有点“泼墨”的味道。当然,这些描写亦是有情可原的,因为究竟是服务于人物性格、人物形象乃至于主题表现的。
李雯后边又和王局长瓜葛上了,这从小说中人物性格的角度来说,正常而且出彩。王局长略施小计,三万元就到手了,五十万元也在那儿放着,瓜怂才不要呢!毕竟这是在1991年,一个万元户都被捧若富豪的年代呀!
而这正是商品大潮袭来,市场经济雄起的年代的最大特征。金钱是杠杆,金钱就是命,有钱就是爷,有钱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有钱马上就有身份高人一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李雯一个刚进城的流浪艺人,怎么能不伸手去接呢!
天下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这馅饼自然是有代价的,但代价不就是个献身陪睡么?这算啥代价呢!老娘又不是黄花闺女,是被人抛弃的女人,是进城就被糟践了两回的女人,这算个屁!何乐而不为!倒是身心皆爽啊!
李雯的生活轨迹性格发展,不就是一个时代的社会现实的缩影么!
李雯是失身的是堕落的,但又是清醒的高尚的。这有书中李雯的话语为证:“听说现在这大小官员的乌纱帽,十有三四是买来的。升官前花了钱,升官后再利用手中的权力变本加厉地捞钱,不但把本钱捞回来,还赚得盆溢钵满!你说,都是这弄法,还能不腐败?唉,还是毛主席那阵厉害,刘青山张子善贪污腐化,要了你的命!”“如今这社会,那些有权的,哪个不霸占几个女人?有的都快赶上西门庆了。可人家一坐到主席台上,讲得振振有词,什么党性呀,纪律呀,反对低级趣味呀,真他妈虚伪!要不整治一下,这还了得!”
即此两段,该怎样看待李雯呢?和那些腐化腐败腐朽不堪者一比较,谁堕落,谁肮脏,谁垃圾呢!
李雯是受害者,又是控诉者;是堕落者,又是清醒者;是原罪者,又是反抗者。可以说李雯是作家塑造的作品展现的读者同情的一个时代潮浪尖上的悲剧人物、风云人物!作家对李雯尽管笔墨有限,但她是一个比晏子敬还要塑造得更为成功的角色!
道貌岸然、文痞笑面虎的书院门核心人物赵先生。
赵先生出场就被交代是个人物,上通天文地理,下知风土人情。历朝历代他信口诌来,文史掌故他无所不知,是书院门文化闲谝大舞台的台柱,是书院门闲扯文化大讲堂的堂主,他一出场,一群闲人没一个敢大声说话,可谓一鹞入林,百鸟无声的人物!
赵先生本来就是个卖纸的,应该说一来是地主,二来又有钱,三来文化高,就成了书院门文化圈的首屈一指的大角色。
小说中来到书院门想开个店的摆个摊的乃至立个足的混口饭的,几乎没有不拜赵先生这尊佛的。有赵先生认可,更有他的指点,你这才可以立住了、站稳了间或发达了。
赵先生的博学智慧,确实是文化人的代表。他的学识的积淀,记忆的能力,特别是一套商业经验的积累,使他的智慧在书院门发挥得淋漓尽致。遇到困难了,出了麻烦了,门面赔本了,生意困顿了,只要他一点拨,立马拨云见日,柳暗花明。
刘经理是卖书的,开了几个月店,投入了几万块连一个子也没挣回来,别说要开雇佣人的工资,房钱也没下落。赵先生说了,你卖的那些出版社的老书,别说你不行,孔老二来了也不行!这是书院门,有几个真正有文化的?满街的生意人,还有游客,几个人买你的书?《辞海》《辞源》那些大工具书,你店开到大学门前还好说,放在这,白送都没人要!翻开看不懂,重得又拿不动,要你那干啥!
赵先生的大儒大智是一面,说不清道不明的另一面那就是文痞、文棍、文霸、文煞星。书中几次重复的一句话是:“这书院门水深得很”。“深得很”到底有多深?粗心大意的、浮光掠影的、看看热闹的读者,就看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哪有什么“深得很”呢!赵先生不就是个好人么,几乎谁让帮忙都帮,给谁都说好话,促成许多好事,更没王魁的凶劲和许多人的好色,可赵先生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却不能不让读者沉思、深思,乃至惊出一身汗来!“这书院门,我老赵不发话,有些事他就搞不成,不是你有钱就歪。”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不是市场经济金钱万能么?咋还有比鬼比钱还厉害的人呢?!
赵先生这不动声色的话,作家连感叹号都没用,就用了普通句号的话,不能不让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而赵先生这话,是给王魁说的,他也只能给王魁说。读者想想,还能给书中哪个人说呢!
赵先生的人物性格,于此在书中得以完成,王魁的人物形象,也于此在书中得以鲜活,书院门的”水深“,也于此在书中得以体现,作家的笔力功力,也于此可略窥一斑,更高一筹!
豪门末代遗风犹存的孙府生。
孙府生是小说中笔墨不多的人物,作家也没有给他什么情节渲染和细节点化,热热闹闹也啰啰嗦嗦甚至显得冗赘的酒桌饭局,孙府生常是一出场就离开了,因为他很快就喝醉了,倒在一边去了。
然而孙府生却是小说一开场就出场的人物,是贯穿始终的谢幕时还在场的人物,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家族、荣华,在他这儿败落了;富贵、金钱,在他这儿穷酸了;家产、房子,在他这儿践踏了;文化、文气,也在他这儿中断了,消渐了!
孙府生怎么就这么可怜这么窝囊呢!不!真这样看就走眼了,就肤浅了,就忽略了作家的匠心所在了。
小说收尾前对孙府生有两笔看似轻描淡写,却实在浓墨重抹的文字。一笔是孙府生讲书院门水深得很:“这街上没有平地上卧的虎,只看你运气来不来。”随后就不客气地结论了晏子敬在书院门的命运。另一笔是李雯对孙府生的定论:“我给你说,人家那名门道台的孙子不是白当的,人家有气量,看事长远,对人有原则。““在这书院门老街坊心目中,府生人家还算得上是人物。”咱们外县来的人,“在气度上就没法跟人家比,也没有那看似不起眼的处世风度与长远眼光。”
李雯是跟谁在说、在评价?是给晏子敬。李雯以什么身份在评价?是同时跟这两个男人都同床共枕的身份!是四五年间近两千个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身份!
气度、风度、大胸怀、大眼光!书院门有哪个人还有这种气质呢?小说有第二个这样的人物么?一个平俗朦胧却鹤立鸡群的娇娇者!这个人物形象,不就是书院门文化的形象么?真是时代不同了,孙府生不行了!
书末晏子敬有一段在房东面前大骂孙府生的醉言粗语,”孙府生是个锤子,老瓜X!“这显然是一种羡慕嫉妒恨的无奈嗥叫!同时也是对孙府生形象的一种反衬。
临末我还要特别简单地提到书中一个最没身份、最没地位、最没人所关注、最没文字章节交代的小人物小虎。有几个读者注意到了小虎呢?
小虎是主人公刚到西安时的临时落脚处,也是小说收尾主人公马上离开这座城市的送行者,他本分、老实、淳朴、善良、热情、诚恳、没文化更没心眼,却是一个从农民到城市农民工的劳动者、普通劳动者的形象!
小虎很小很普通,但也很高大。他身上几乎没什么毛病缺陷,也没什么优长和闪光点,可他就在晏子敬出场的一两年间,从一个蹬三轮的变成了一个开上了出租车的司机。小虎几乎是小说里唯一正能量的普通劳动者。那么,作家是不是给了小虎一个深刻的隐示呢!读者也是不是尽可以见仁见智呢!
诗歌是感情的渲泄,散文是智慧的放飞,小说则是人物的艺术,是众多人物所处的大千社会的生动展示。人物的成功和失败,就是小说的成功和失败。从这个定义,从这个角度说,《书院门1991》就是成功的。
三、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是文字的工力,是汉字大规模集结、堆砌的高原高峰,自然也就高耸高峻气象万千。汪曾祺先生曾说,“写小说决不能做文章,所用的语言必须是活的,就像聊天说话一样。”要以日常说话的态度写小说。康铁岭先生深谙此中三味!《书院门1991》在语言运用上最大的特点是平俗性,是自然化,极为质朴,极为纯真,常常是粗得粗野,却又是旷野山风;常常是土得掉渣,却又是厚土高天。煌煌百万余字,一气呵成,一味自然。
我已在前文引用一些,这里再略举二例。
“今天这顿饭最能震人的不是菜,而是这坛子陈年老酒,满院子酒香飘散。这香中含有杏花味,也含有草香。它像奔腾的野马,它像怒放的鲜花,它像迷人的幽灵。它已不是一坛子酒了,它是琼浆玉液,它更是一坛子天外的迷魂汤。这会桌上人个个都只恨杯子小。”读者是不是也闻见这香味了?是不是也想上桌子了?我是不喝酒的人,也都想去尝尝赏赏。
小说结尾晏子敬在大骂孙府生是个锤子、小惠李雯都有野男人时,更是大骂书院门:“这书院门就是个垃圾场!锤子文化人!毬毛文化市场!”粗不粗?恶不恶?这是骂谁哩?为啥骂哩?又是代表谁在一吐胸中怨气、恶气?读者们想过么?!
书中晏子敬的房东和老婆有一段不足一页纸的对话十分精彩:“现在改革开放了,你没看东大街的夜总会一晚上多少良家妇女去坐台,谁管?公家干部里有多少人天天去寻欢作乐……咱前街口的那几个理发铺的,哪一个不是白天理发,晚上接客上床?这世事变了,一切向港台和外国学习,没啥大惊小怪的。”
俩人随后又说到儿子身上装个避孕套让媳妇发现了,两人大闹,房东说儿子“一点经验都没有”,让老婆抓住了。老婆骂道:“你有经验!娃还不是学你的样子......”房东自知理亏,一下蔫了许多,云云。
几句话写活了现场的和背后的几个人物,写活现场的画面和背后的大千社会,写活了典型环境,特定时代。写出的寥寥,没写出的更多!
不能不提小说结尾时,马路上洒水车喇叭里传出的董文华的歌声: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然后是晏子敬下了小虎出租车,手中拿着灵仙子四川清风观的地址,匆匆奔火车站的购票大厅而去。
这哪是余音未尽,余音袅袅!简直是一声惊雷,一声锣响,大雨要来,又一场大戏就要开场!文无闲笔,闲笔不闲,尤其文至收尾时。那年代当红的董文华出来了,把歌颂一位老人的歌词也推出来了,这跟主人公匆匆的几乎是逃离的场面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不对,好像有关系!又一个大潮即将袭来,晏子敬主人公的大潮,时代的大潮......
小说是要讲悬念的。《书院门1991》因为没有大的剧烈的情节冲突,似乎悬念也不强烈,但主人公的命运,主人公被迫背井离乡的未来之路咋样走,就是最大的却全然不事声张的大悬念。结尾,主人公再次被迫出走,他在书院门呆不下去了呀!那后边的路呢?后边路在何方?主人公能平顺么?.....
结论,咋能平顺呢?岂止坎坷,更是风骤雨急......
这是作家语言的功力,语境的功力,也是构思的魅力。
四、在略论了题材、构思、语言,特别是人物形象塑造之后,我必须要强调的是,这部小说的本质是一部《废都》式的伤痕文学、暴露文学。虽不能相提并论,却又是影影绰绰。《废都》省略了多少字,《书院门》不省略,淋漓尽致,热火朝天,有的还真描述得十分精彩!然而也正是这些袒露、暴露、裸露、揭露人类在人性之外动物性的另一面,也就更昭示了小说货真价实的悲剧文学的趋于原生态。
这里,我从书中顺拈两则以资佐证。
一是七岁红的随口几句话。时张大圣和七岁红在小街正走,几个闲人挡住要钱,老皮抱住了张大圣的腿。王魁过来,一个耳光,闲人作鸟兽散。七岁红感慨说,这娃前几年还挺仁义的,见人还打招呼,可这一当上烟民,一下子就变了,疯狂了。这毒品真他妈不敢沾!你们说,这都绝迹几十年的祸害,咋又回来了?开放是好事,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旧社会的恶习开放回来!
七岁红是书中普通而又普通的角色,所以她也就更代表普通人。她之顺口随意,绝无深思熟虑,更无高台说教,但却大大点明了小说主旨,扩充了小说外涵!
改革开放无疑使中国翻天覆地,遽然而成世界富国强国,以至世界老大坐卧不安,视中国为眼中钉,为头号强敌。然亦富亦强的同时,因为门窗大开,故也瘟疫四散。黄赌毒即一大疫矣。七岁红之语就使读者注意到,小说书院门也就是触及了裸露了一下”黄“而已,”毒“只在此处轻轻点了一笔,”赌“还基本没有染指。这是不是扩大了小说之外延呢!
另一则是小说以第三者、旁观者、作家之笔触对书院门石狮之评述。
书院门大石牌楼景观开阔的大门前蹲着一对大石狮子,雄伟庄重,把华夏书院大门“装饰得跟政府一样”。
“改革开放后,中国各地出现了一种‘石兽热’,政府,公、检、法、司、银行、保险公司的大门口都蹲上了大石狮子,说是镇宅压邪。可这朗朗和平盛世,党的天下,难道还要靠这大门口石狮子来保一方平安?
“外国人来中国觉得稀奇,凡是政府门前必有石兽压阵。据说,这是从大清国开始流行,传到今天。可是这防什么,镇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想弄清楚”......
这里我想问一句,作家能说清楚么?想弄清楚么?那读者能说清楚么,想弄清楚么?
我想作家当然能说几句,但他未必能说清楚,说不定即使他这样写了,为什么这样写,你想到底说什么,他也未必清楚。
而这就是小说。小说一问世,就不是你的了,社会的。所以,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贾宝玉林黛玉,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就有一百个石狮子的联想和思考。
小说没有闲笔。闲的无用,无用之用,说不定就是点睛之笔、神来之笔。
我认为,这说不清的铺天盖地的石狮子,就是个时代!就是个环境!典型人物所处的典型环境,典型时代!是小说潜心所揭示的时代悲剧!时代悲歌!
2021.5 西安
张书省,陕西华州人。六十年代初在县委机关当通讯员,七十年代上西北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八十年代末调入陕西电视台,作记者,高级记者,新闻中心主任,主管新闻的副台长。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六七部散文和论文集。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省记协常务理事,省作协原常务理事,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常务理事、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