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之下:值得记录的时代记忆——读康铁岭长篇小说《马道2001》

发布时间:   作者:刘剑锋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文/刘剑锋


一场几十年没有下过的大雪覆盖古城。这场雪是否充满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象征?但大雪降临的时候并未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时空苍茫,而是大雪之下各色人等蠢蠢涌动的蓬勃景观。大雪与寒冷不仅没有能够封冻生活,反而成为一种催化剂,让穿梭于市井街巷以及餐馆饭店的人们以最为亢奋的姿态编织着新世纪之初独有的古城生活,更编织着马道上一个时代的不能忽略的记忆。康铁岭先生的长篇小说《马道2001》一开篇,便横空扔下一场“二三十公分厚的雪”,2001年的第一场雪。即便读完这长达130万字的小说,这场雪还依然以催化剂的物质状态存在于思维之中,飘飘洒洒。

2019年,冯骥才先生在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表达了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信仰”:“文学有一个功能,就是对时代的记录的功能,这是我所信仰的。”历史与时代是“逝者如斯夫”的河流。行走的时代是多么需要记住那些暗流、风浪和旋涡,以平整我们脚下通向未来的路程。而人又是多么善于遗忘或者故意遗忘。因而用文学的方式留住曾经热气腾腾的生活图景,为时代留痕,无疑显得非常重要。

康铁岭先生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书院门1991》里,已经为我们留下了古城那个特定时代的记忆,而现在,这部《马道2001》又留住了和1991年全然陌生的时代痕迹。这样的记忆书写,不仅对于一座城市,更对于今天以及未来都意义非凡;而康铁岭先生在揭示时代特质、驾驭长篇小说叙事、结构、语言以及人物塑造等方面的尝试无疑也取得了新的成就,因而,《马道2001》显然也是陕西文学近年来的一个重要收获。

本文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谈谈《马道2001》意义与价值。


 

记录时代的蛛丝马迹的意义与价值


《马道2001》这部小说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故事,只有大雪之下奔走于街巷的市井人物以及他们的灵魂。

今天,当我们常常感叹于人们生活与灵魂的诡异以及我们价值观、生命追求的斑驳或者不可思议的时候,总会盯着现实的逻辑去苦苦思索找到为什么。但事实上,所有的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与历史的逻辑有关。今天的所有因果都可以在记忆中找到蛛丝马迹。

《马道2001》所记录的21世纪之初的那段并不遥远的时代,对于今天来说极具价值。

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尤其是三中全会后,突然打开的思维和目光,不仅触发了公众摆脱贫困、改变恶劣的物质生活的冲动,更基于对“文革”动荡与混乱的不满,以及对于民主、精神自由和文化开放的渴望,思想大解放的大潮澎湃如海,人们在追求物质生活的同时更看重视野的打开、精神的释放、思想的活跃,人们既要田野里的粮食又要理想、追求、使命和责任,哪怕这一切都是模糊的、天真的。那是一个沸腾而生机勃发的时期。而经历过80年代末的社会动荡之后,这样的蒸腾与生机戛然而止。尤其是进入90年代后,在人们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市场经济改革的浪潮已经扑面而来,经济活动逐渐成为全社会共同直面的命题,人们疏远或者冷淡政治和公共生活,追求愈来愈单一,那就是改善个人的物质生活成为人生最为重要的目标,利润、财富、效益、经济竞争力等等占据了新的时空。“一旦社会滑进了以‘效益’为基本曲线的‘发展’轨道之后,所有那些不能迅速兑换成现钱的事物:诗、爱情、哲学、良心、尊严感以及那个在80年代初风靡全国的‘哥德巴赫猜想’……都势必逐渐遭人冷落,人心的天平向一面严重倾斜”。(王晓明《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天涯》2000年第6期)

而这样一种状态顺利地跌入千禧之年,然后走进了康铁岭先生的《马道2001》。

《马道2001》没有一个贯通全篇的故事,只有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所构成的光怪陆离的“弄钱”路线图、众生相。小说有两拨人物,一拨是一所学校的后勤厨子宫宝塬为主要人物,以黑虎拳协会老会长赵二东、副会长老郑、大王镇黑虎拳协会分会长丁光,以及煮馍店的王掌柜、培训学校的杨老师,官场人物、“省上的公安头头”邓胖子,周旋于男人之间的章晓莹等;另一拨则是以墨子协会会长木生门、地下小报副主编马世仁、其助理刘英,做刻匾生意、喜欢汉服的孙鬼刀,坑蒙拐骗的清一堂堂主玄一、张天师,书院门古玩街蹬三轮的满仓、赵纲、黄世贵,三花助理,出租房邻居张秃子、张满堂、刘小凤,大团名角王锦绣,批发店老板黄大头,古井村村长、刘会计等等。这两拨人马由起初的“各自为战”到后来交集“融合”,从而形成一支队伍庞大的“弄钱”团队。他们由最初的相识、相交到后来的“相杀”,演绎了一出出新世纪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时代剧目。

墨子协会会长木生门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与小报副主编马世仁勾连,到后与张天师厮混,坑蒙拐骗,竟然冒充道人干起收学徒的勾当。到古城混世的小学体育老师马世仁,编印地下小报到处骗钱。弄个莫名其妙的营业执照复印件放在桌上,“除了不能开处方药以外,从妇科调理到男科阳痿,没有不能调理的中医养生理疗的营业范围”的徐五台,冒充徐博士,号称玄一大师,“一不把脉,二不问诊,三不开什么药方”,就靠“一套清一汤”坑蒙拐骗。“手上不离一个大罗盘,一高兴边走边手端罗盘比画着方位”的张天师,以看风水、看疑难杂症而到处骗钱。古井村村长、村长媳妇、刘会计在马世仁的点拨下,打着发展村经济、修古井的名义,欺上瞒下,在村子搞非法挖沙,攫取暴利。而官场人物邓胖子,更是肆无忌惮地受贿、违法乱纪。

这些林林总总的人物,为了弄钱、满足自己无穷的欲望而不择手段,丑态尽显。在这些人眼里唯一的真理就是钱。如同宫宝塬所说:“他心里理出了真理,千条万条最根本的就一条,把钱弄到手就是成功。”而古井村村长也说:“不弄钱的事没人问,只要这村里有一点点能弄钱的营生,你别问个个都恶得跟八万一样,人人都像咱村西头庙里的马王爷。”

马世仁的情妇刘英把周围一众人看了个透,她说:“你们这些男人,嘴上说爱女人,爱个锤子,我看爱钱是真的。”

而孙鬼刀问一个司机说镇上村子“黄得跟怂一样的下流演出没人管”时,那司机说得更干脆:“谁管这。现如今都是村各自为战,村长说了算。人家只要村长镇长高兴就能行,这年头只要你不杀人,弄啥都行。” 

“九十年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越来越粗鄙化了。除了金钱和时尚,别的都没有兴趣,不读诗歌,不习惯沉思,稍微抽象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明白,甚至迎面遇上了美妙的事物,他都毫无感觉——这样的精神和心理状态,在今天的社会中非常普遍。”(王晓明《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天涯》2000年第6期)

如果说路遥在1991年的《平凡的世界》中:“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的话,那么,10年后的2001,人们都只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的金钱而不择手段。

因此,《马道2001》的价值就在于,它不仅揭示并活画出新世纪初古城西安奔跑在马道上的这些光怪陆离、形色各异的“弄钱者”的市井人物,更重要的是,对于我们认知并思考当下公众的价值观、人生观、理想信念以及林林总总的怪诞作为提供了非常有意义的历史链条,道出了当下这个时代因果的蛛丝马迹。

宫宝塬所说的“妈呀!这么冷怂大的雪”的古城市井世界,在2001年因这部小说而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对于不断前行的时代而言,2001年古城街巷中一幅幅生动图景、一个个为利为无限欲望而奔走的身影,多么具有反思和深入考究的价值。我们今天的疼痛或许恰恰源于过去并未愈合的伤口,今天的迷茫或不解恰恰源于曾经的冲动或天真。

如果我们在这部《马道2001》的小说中读到了、感受了、悟出了、治愈了,那么文学为时代和历史留痕的作用和力量无疑便得以彰显。


著名文艺评论家李星先生在康铁岭《书院门1991》研讨会上


涌动于街巷之中的欲望和人性


和上一部小说《书院门1991》一样,在《马道2001》中,康铁岭先生继续高举“吃喝大旗”——所有聚会议事结束之后都要去吃喝一顿,而且每一次都要达到“咥美了喝美了”的超级完美境界。这似乎成了康铁岭先生小说情节里的固定模式:所有的一个小小的事件结局必须落在一场酣畅淋漓的饭局酒局上。即便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式的吝啬鬼、“虱皮”都会变一回“二锤子”而慷慨解囊。因此,吃喝一场既是庆贺也符合酒肉朋友的交往逻辑。

在《马道2001》中,从大王镇农家院落的臊子面到遍布古城街巷旮旯拐角的葫芦头泡馍、羊肉泡馍、红肉煮馍,从肉夹馍、酸菜拌汤、紫菜汤到高档餐厅里鲍鱼龙虾、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顶级菜肴,每一个文字都飘散着浓浓的饭菜味;而酒呢,也是从低等的民间烧酒、苞谷烧、二锅头到秦川大曲、红西凤、长脖子西凤,从汾酒、郎酒到剑南春、舍得酒甚至到几千块、七八万块的洋酒,琳琅满目,每一个文字也都浸润在熏天的酒气中。

对这些饕餮之相反复描摹、重复书写,恰恰符合那个时代人物的基本逻辑——你看,几乎每一次聚会议事之后的吃喝都与友谊友情以及朋友义气无关,而统统与“弄钱”有关,而且每次关于“弄钱”的谋划或者结局都达到了“弄钱”的预期效果。因而,这没完没了饭局酒局的前前后后都弥漫着沸腾的欲望,都是被欲望锁定、左右和扭曲的人性和人生。

主要人物宫宝塬,本是一所学校后勤的厨师,却奖状奖章“十年下来弄了二三十个,一二三等奖章齐了,清一色都是古城里黑虎拳协会发的”。于是,在古城2001年的第一场“冷怂大的雪”中,他花了150元去长安县大王镇参加大王镇黑拳分会成立仪式,他原本是借着又一次喝高了,硬闹着叫协会这次换届时给他安个秘书长或者管外联的副会长的,谁知回来后,却被“慧眼识珠”的会长赵二东看中,赵二东自觉退位,把他推到会长位置,于是,这位学校里的厨子,其命运开始反转。他轰轰烈烈地重建黑拳协会,目的是发挥黑拳会“弄钱”的作用。而黑拳会“弄钱”的主要手段就是替人“出场子”“摆平事情”,准确说就是替古城那些工地的老板们“拾掇”周围阻碍他们工程的各色“难缠户”“难缠人”。为此,他把自己的亲弟弟宫宝汉从潼关金矿叫回来帮他“弄事”。而“脑子活,平时爱钻研”的宫宝塬,对弟弟“弄事”的原则就是“打残可以,坚决不能弄出人命”。“这出场子站台子的古城有一批,都是人命一出就完蛋”。因为他考虑的是“只要出了人命那就是赔得血本无归”。所以,当后来弟弟闹出人命之后,他首先没想到别的,而是把弟弟从警察那里“捞出来”,于是塞给公安头头邓胖子100万。

对于金钱的欲望使他对自己的“同道”也都处处算计。他租场地办黑拳协会的培训班,目的就是“弄钱”。他绞尽脑汁四处筹钱,为了筹到钱甚至不惜押上自己的房子。他的目的就是“一个人把这事日鬼地弄成,然后这就成了他个人的事了”。因此,他对培训班的杨老师说:“等培训班办起来,我叫我弟管财务,他们别想知道挣了多少。”

对于女人,他依然还是被欲望左右。第一次见找他帮忙挽回出轨丈夫的章小莹,当“她扭着尻子,像模特一样的猫步走了”的时候,“他眼睛发出了一道淫荡的光”。而第一次单独和章小莹见面,他就把她“压在了沙发上”。对于章小莹,他似乎没有一点情人的那种感觉而纯粹是追求动物式的性快感。因而,在款待邓胖子的时候,他居然可以当着章小莹的面跑到卫生间接受“公主”的“特殊服务”。

“弄钱”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骗。

墨子协会会长木生门,只是为了能在地下小报上宣传他的墨子协会,就暗地里和地下小报副主编马世仁勾连,一点点诱骗孙鬼刀花钱在小报上做专版。到后与张天师厮混,坑蒙拐骗,竟然冒充道人干起收学徒的勾当,每个学徒收6万。最知道他骗人把戏的张天师说:“你骗人的把戏就是让这些刚入道的瓜货到什么草堂寺去当义工,要么去参加半耍半日弄的什么法事,你一场子弄下来也花不了大几千元,可你给瓜货们说,人人都叫加持了,这一个人的加持费两三万。日弄得那些瓜货们个个高兴。”而木生门的解释是:“你这人就没战略眼光,什么事嘛,咱们好好弄,等我这收的差不多了,我帮你也收徒弟。实话告诉你,当下有钱想装门面的瓜货多,这天下人多了。就拿古城来说毛一千万人,我一年日弄百十个,到我死也日弄不完。你先学着点,到时候你从我这开坛讲古城风水,办华夏风水大师班,到时候别说收几个徒弟那还不是毛毛雨?兄弟我就靠墨子会这个名字及我本人木生门弄事哩。”要不是他与张天师因利益分配闹僵被举报,他还会继续骗下去。

混在古城的张天师也很有特点。他在陕南丹水县“因下乡喝醉撞上了一桩什么强奸寡妇案,叫兽医站给除名了”,“趁着改革开放出了南山来到古城”。他先在澡家药铺帮忙煎药打杂,这家伙脑瓜子好,一有空就偷看药店医生给人把脉开方,学了点本事,几年后“日鬼捣棒槌”在丹水县弄了个什么赤脚医生证,然后回来“一会儿在城北药铺坐堂,一会儿在城南医馆坐诊”。后来,因为他的一个同学在城隍庙里当道士,一有空就往庙里跑。他原名叫张天龙,道士同学说“他命里薄压不住这龙”,所以改成了张天师,到处坑蒙拐骗。和他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木生门,把他介绍给另一个大骗子玄一大师,两个“大师”各施能耐互相骗。他给玄一大师看风水,先说西位不如东位好,紫气东来,罗盘一摆却是西位,于是灵机一动信口雌黄:“你这贵人入院这风水都改变了。”而玄一大师反过来又向他神吹自己的假药“清一汤”,让他以每套以700元买下来。

木生门后来装神弄鬼以道士之名收学徒。张天师大言不惭对木生门说:“你这收一个徒弟收几万,这其中多少得给我弄几个茶钱。”木生门答应每个徒弟给他一千。张天师要得更多,木生门求不能满足他,他便不顾及朋友情分,直接到宗教局里举报,让木生门收徒骗钱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被追得屁滚尿流。以至于连马世仁都说:“你个张天师,肚子里咋还冒出这歪歪念头?你这不是把木生门骗人的把戏给弄到明处了,这日后木生门靠这骗人可就不灵了。”

到古城混世的原陕南山阳县的小学体育老师马世仁,编印地下小报到处骗钱。“小报是挂靠大宇宙书画协会下的自办报,自编,自印,自发行,说穿了就是在书院门里蒙几个刚进城想靠卖字卖画发大财的所谓文化人而办的专刊小报。”后来到古井村去,村里给他打出了一条“热烈欢迎马主编指导工作”的横幅,他便俨然成了一个出谋献计的“军师”,让村长带头搞起了违法的挖沙勾当。

马世仁的助理、情妇刘英,在古城混了8年,从打零工,替马世仁上门送报,到遇上玄一大师来清一堂上班,做了玄一大师“帮凶”,肆无忌惮地搞起传销,坑害众人。

欲望的膨胀,人性的扭曲,骗便成为最方便或者成本更低的方式。

而和这些厮混在市井街巷中各色为利而奔忙的人比起来,《马道2001》中很少塑造的官场人物、“公安头头”邓胖子,则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人。这个出场并不多的人物集中了一个欲壑难填官员的所有的恶。他肆无忌惮地收取贿赂,仅宫宝塬为捞闹出人命的弟弟宫宝汉,就给他送上100多万。收钱之后,他便叮咛宫宝塬:“你别张罗了,这事把嘴封严半个字都不能吐。”然后他给宫宝塬出谋定计指点迷津该怎么怎么做。几个月后宫宝汉依然还没有被“捞出来”,宫宝塬发急催他,邓胖子竟耍起了无赖:“你弟可是人命在身,弄不好要判个无期,你别在那瞎喊叫,自己把事弄瞎了,我可真帮不了你了。”更恐怖的是,当宫宝汉死在看守所,宫宝塬大骂邓胖子收取贿赂的时候,这个人竟然动用手中权力对宫宝塬实施追杀,以图“灭口”。而另一方面,这个邓胖子又是声色犬马,一次次在高级会所接受老板们的宴请和色情服务,大摇大摆地同时接受四个“公主”的“特殊服务”。人性之扭曲、欲望之膨胀,在邓胖子这里已经没有了天花板。

在大雪之下被欲望所驱使的冷冰冰扭曲人性之中,并非到处都是寒冷。比如宫宝塬,他为了“弄钱”也是不择手段,但是他有做人的底线,比如,在和培训班的语文老师杨老师讨论集资办培训班的钱时,杨老师说,这么弄,钱即便亏了不用还的时候,宫宝塬:“不敢,用可以,还是一定要还的,而且还要还得多。这钱和马三宝的那钱一样,都是下苦做饭的人下苦挣的血汗钱。”他的良心并未像邓胖子那样全然泯灭。

能够感受到人性暖意的是黑拳协会原会长赵二东。当他看到宫宝塬是个“弄事的人”后,他干脆把会长让给了宫宝塬,他说,“当下这形势发展太快了,”他跟不上趟了。而且,他时时处处以一个善良而正直的长者、智者来对待周围的人群。尤其是当邓胖子怕事情败露要见宫宝塬的时候,宫宝塬偷偷找到赵二东,深谋远虑的赵二东说:“一你坚决不能听邓胖子的安排,二你把手机关了,而且不要放到你身边。三你弟的事叫老家来人处理。四你火速离开西安上北京去上访。五不能和你的任何熟人联系。今晚上你就不要在西安,一会我叫车把你先送到咸阳我弟弟家住下。你写个材料叫我找律师看了,下来再说怎么弄法。”帮助宫宝塬躲过邓胖子的追杀。

而作为一个什么局的财务人员的章小莹,倒是不见到处为钱而忙碌,但是却是浑身都冒着欲望之火:那边为丈夫的出轨而找人“摆平”,甚至对宫宝塬说“叫人去把脸挖烂,把狗东西打个半死”,这边第一次单独和宫宝塬见面,就心甘情愿地被宫宝塬压在身下。和一个老板初次在舞厅见面,却“不一会俩人谝得热火”,“她的身子也紧紧地贴了上去”。而更离谱荒诞的是,她竟然可以当着宫宝塬的面接受“鸭子”的服务而且脸不红心不跳。为了维护她和她的表哥邓胖子的利益,她居然可以摇身一变做了邓胖子追杀宫宝塬的帮凶。在欲望的燃烧之下,人性竟被如此扭曲。

总之,康铁岭先生笔下的几十个有名有姓、个性鲜明的人物,无不烙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迹,无不体现出一个时代的人的特质。这或许正是他所塑造的这些人物的价值所在。



       以传统小说的体式承载和诠释时代记忆


和《书院门1991》一样,在《马道2001》中,康铁岭先生依然游走于中国传统小说的园囿。读着这样洋洋洒洒的文字,我们能够感到《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那种味道。

首先,在结构上,以众多事件串联组合而构筑全篇框架。

这部小说没有以哪一个或者哪几个中心人物为主线,或者围绕一个或几个故事为线索进行跌宕起伏地叙事,而是让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弄出一个个事件,一个事件与一个事件又无缝对接,由人物来推动事件或故事演进或交集,如,小说一开始,是以宫宝塬、赵二东等为一拨人马的事件——大雪之中的长安县大王镇黑拳分会成立;下来另表一枝,即以木生门、马世仁、孙鬼刀为中心的另一拨人马的城墙拍照;接下来是赵二东的让位事件,马世仁诱骗孙鬼刀在小报上登照片事件……两拨人马,各表一枝,依次发展;然后,因为两拨人马互有交集,而事件既各自发展又相互胶合、不断衍生,从而构成了小说结构。

这样的结构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如《水浒》《红楼梦》,只不过《红楼梦》中有更加鲜明的中心人物罢了。

这样的结构方式对创作者来说其实是一个巨大考验和挑战。如果不能驾驭,完全可能陷入毫无头绪的混乱,读起来一团乱麻。但是,康铁岭先生显然较好地驾驭了这样的叙事结构方式,由两拨人马构成的两条线索齐头发展,又相互交集,虽然事件浩繁,人物众多,但是线条明晰,秩序井然。

其次,在人物塑造上,他没有刻意去塑造一个或多个中心人物,而是一群人物,而且给每个人物以说话的舞台,让他们以各自的语言成就他们的鲜明个性。

老舍先生曾说过:“创造人物是小说家的第一项任务。把一件复杂热闹的事写得很清楚,而没有创造出人来,那至多不过是一篇优秀的报告,并不能成小说。”现代小说人物塑造的手段异彩纷呈,外貌、语言、心理、行动、虚写实写、媒介烘托、暗喻象征等等,不一而足,天女散花。

但是,康铁岭先生却只选择一种:语言。几乎所有的人物甚至没有外貌描写、行动描写和现代小说那种冗长的心理描写,他尽情地让人物来说话,通过人物与人之间的市井民间言语和表达方式来彰显人物的性格特点、心灵状态。而这种方式恰恰是中国传统小说的一大特点。

比如,张天师举报木生门那几段文字,张天师一段话就把这个大骗子的唯利是图、无情无义活脱脱写了出来:

刘英说,爷,你俩形影不离的好得跟一个人一样,这咋几天不见就翻脸了?张天师说,他不仁别怪我不义。昨天他收徒,一个人收六万,叫我去主持。我就本能地说一个给我提三五千元,可人家木生门不干,还骂我贪心,去他娘的我俩闹翻了。人家领着五六十号人去卧虎寺举办仪式去了。我一个电话告到宗教局,人家宗教去人查了,叫他小子徒没收成,人也吓窜了。

再看,宫宝塬为救自己弟弟宫宝汉与邓胖子的一段对话,两个人的性格跃然而现:

宫宝塬一听急了,他拨邓胖子电话,骂着,弄的是锤子,老子花了大钱还叫人在里头受罪。正说着电话拨通了,邓胖子电话里给宫宝塬说,不受些伤人咋能弄出来?宫宝塬一听蒙了,这办的啥事吗?不是说的拿了钱就没事了,进去走个形式,这怎么来真的了?还得叫人受伤住院才能保外。知道是这结果,我花锤子百十万。想到这宫宝塬在电话上急了,那不是说好的十天半个月放人,这快两个月了。邓胖子不耐烦了,你弟可是人命在身,弄不好要判个无期,你别在那瞎喊叫,自己把事弄瞎了,我可真帮不了你了。

以人物自己的语言来塑造形象,揭示本质,符合这本小说的石井街巷的本身特质,犹如听袁阔成讲书,简洁明快,毫不拖泥带水,而人物又跃然纸上。

其三,在语言表达上,以毫无雕饰的民间市井语言来书写。

汪曾祺在《林斤澜的矮凳桥》中写道:“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他在《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的演讲中甚至说:“语言的粗糙就是内容的粗糙。”在长期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那里,语言是他们所追求的艺术和境界,语言的风格与特色成为鉴别一个作家修养或成就的重要依据。因而,长篇小说的作者总是想方设法去锤炼、去精雕细琢自己的语言,使其具有最理想最精致的表现力、张力、诗意、思辨力等。如果拿这些来丈量康铁岭先生的小说语言,你或许会失望。因为他对小说语言全然采取的是一种“放纵”态度,没有准确恰切、具有审美力量的描写或叙事,没有任何精雕细琢的斧凿痕迹,他完全就是用日常生活中最原生态的市井俗语、俚语以及市井人群的语言表达方式和习惯来书写。因而,在他的小说里要找到我们所惯常理解的那种“精致”“唯美”“优雅”“明丽”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这一方面,就像我曾经在文章中写的那样,源于康铁岭先生“半路杀出来”的创作者身份。他并非是长期从事或者浸淫于小说创作并积累了相对多的经验和体悟的作者,而是近年来“心血来潮”式的误打误撞式的写作。所以,他或许就是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冒冒失失闯入到长篇小说创作中来的“外来户”,完全可以置小说语言的锤炼啦、审美啦等等于不顾,按照自己的逻辑和经验“胡作非为”。但是,或许恰恰是这样的一种冒失才成就了他小说沉浸于市井泥土中的质朴、纯然、鲜活,而并非如汪曾祺先生的“粗糙”之概念,而是低下头把街头巷尾中的市井语言捡起来,拍打拍打,拾掇拾掇,然后串联起来。

比如,王掌柜说自己年龄大了,叮咛要把王家煮馍馆传承下来,“我哪天不闭眼,不准关店。”“无论今后在哪开店这匾依然挂王记煮馍店,叫我放心。”

赵二东就说了这样的话:

“好嘛,你弄不动了,人家娃弄多好的事,这也算你后继有人嘛。老哥想开些,人就一口气,上不来了啥都是别人的。再别丢筷子不丢碗的,也该到回营喝茶养鸟的时候了。”

简单明了的民间语言,诠释的却是民间最朴质最深刻的道理。谁能说这样的语言没有表现力,没有审美?

再如这个段落:

马世仁从刘英肚子上爬了下来翻了身,说,这女人翻脸真快,哥刚停下运动就不认人。我看了,你腰里有了货,怕跟哥的日子不长了。

刘英一把抱住了马世仁,不会的,妹子我腰里货再多,也忘不了你马哥,这点你放心。明租下房咱俩住,咱俩只要我不回老家去,永远在这城里不会分开的。

马世仁一听,用手摸了摸刘英的脸,说,我真舍不得和你分开,这世上只有咱俩在这古城里是真爱呀。

还没等到话说完,窗外传来了张秃子拍手声,马哥真正的男人呀,揲活还能说诗对句,你俩真能行。

马世仁开骂了,滚你妈的蛋,偷听人家揲活,日你先人去。

这样民间的随意而舒畅的表达,成为这部小说一成不变的方式。

而像“日弄”“揲活”“冷怂”“冷娃”“二锤子”“弄事”“老哈数”“怂样子”“瞎怂”等等陕西民间方言,更是数不胜数。

在康铁岭先生的小说里,他甚至懒得用优美的文笔去描写自然风景,风景全在人物与故事之中,他把所有的文字都交给了人物对话。这正好应了老舍先生的话:“写一篇小说,假若写者不善于描写风景就蛮可以不写风景,不善于写对话,就蛮可以少写对话。”

这些没有任何雕饰、斧凿的小说语言与这部小说本身的内核、气质是统一的、融合的,或者说,唯有这样的语言才能承载这部小说的故事和人物,才能映射出这部小说的特色来。因而,有谁能够说,这样的语言不美,缺乏诗意?

综上,康铁岭先生的《马道2001》无论是其思想容量还是叙事结构方式、人物形象塑造,显然都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一个高度。这部小说和《书院门1991》一样,是书写古都西安市井风情、时代风貌、为西安留痕、为时代留痕的重要作品,也无疑是陕西文坛长篇小说创作的新的收获,值得推荐。

2023年7月3日初稿,5日19:27:44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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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铁岭2023年7月9日做客西安新闻广播,讲述长篇小说《马道2001》创作体会


作者简介:刘剑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商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洛南县作家协会主席,洛南教师进修学校高级讲师。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影视文学等作品500余万字。


编辑:金苗           责编:姜琼           终审:吴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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