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班鹤
我是听着秦腔长大的。还在襁褓的时候,奶奶就哼着秦腔哄我入睡,朦胧之间,秦腔便融入了我的血液。七八岁之后,我和小伙伴们跟在大人的后头走街串村地“撵戏”。有时站在碌碡上,有时坐在树丫间,看得如醉如痴,直至落幕,每次回家都很晚很晚,为此,没少受母亲的斥责。彼时,秦腔已渐渐植入了我的基因,它那慷慨激昂、响遏行云的宽音大嗓永远在我的血脉中回荡,令人血也滔滔,骨也铮铮。
在三秦大地,在陕甘宁青,在黄土高原的褶皱中,只要有人,就有秦腔。秦腔有如冲天的歌谣,它的那种率性豪迈与粗犷,根植于人迹所在的每一方厚土。秦腔是秦人的精神依托,亦是庄稼人大苦中的大乐,她以最接近秦人内心的宣泄形式吟唱着这一方土地的生活细节,千载流传,经年不歇。
小时候除了看戏,还常听老人讲述秦腔剧目里的故事,那些古人的忠烈侠义常使我向往着远古的金戈铁马,体会着斯时的悲壮和苍凉。而秦曲牌音乐的神韵我却半点不懂,偶尔在乡村的舞台上和皮影的动感中也只是瞧个热闹,对那气势磅礴的乐声亦如秋风过耳。哪知过了中年之后,偶然间,我却发现自己是听着秦腔音乐长大的,自己是血液中还有秦腔的高音在跳动,不听他未必就是彻底的遗忘。
在乡间的院落里,在公园的空地上,在绿树成荫的城墙根儿,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一群执著的秦腔迷,他们多是闲赋在家的中老年人。会文武场面的带着自己的弦索和锣鼓,会唱的则带着一副好嗓子和满腔热忱,自发组成了一个个自娱自乐的音乐形式——自乐班,演绎着古间的爱恨悲乐和忠孝侠义。而这儿通常坐满了人静静地听, 那时的院落、空地和树荫就是一座舞台,随着一阵铿锵有力的鼓点和一曲曲凄婉动人的琴声,历史上的悲欢离合和杀伐征战便在这儿开始了重现。
记得有一次在文昌门外护城河的树荫下,听的是《三滴血》的一个片段,演唱者以其柔美婉转的拖腔吐出几句辞来:“家住在——五台县——城南十里,寒舍——就在——周家堤……”那些词句似乎在嗓子里磨圆了,筛佳了,忽地唱出来真是字字珠玑。短短的几十个字居然把剧中人与父母走失后孤独彷徨的心理表现得清清楚楚、淋漓尽致,而“寒舍——就在——周家堤”之间的拖腔更是委婉动听。自此,我对秦腔的兴趣与日俱增,甚至那些与秦腔有关的童年往事也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记忆中。
当年梨园乐师李龟年为唐玄宗创作的《秦王破阵乐》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流变和打磨充实,彼时的秦王腔便成了今日的秦腔。明末清初名闻遐迩的戏剧大师魏长生又将秦腔带入北京,使之分几路流向全国,于是乎,秦腔便成了各大梆子戏的鼻祖,难怪鲁迅先生为西安易俗社挥笔书就“古调独弹”四个大字。
每当我情绪低落我便去听人们吼一阵秦腔,听罢之后便有一种神清气爽、六根清净、块垒顿释的感觉。于是,秦腔也成了我调节喜怒哀乐的灵丹。
除了刮风下雨,有人汇聚的地方总有自乐班在唱,休息时他们也会在一起交流某一句唱词该如何唱,某一个台步该怎样走。在相互切磋的同时他们之间取长补短,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夏日的傍晚,会有许多戏迷前来捧场,大家围坐四周乐此不疲,也任秦腔在胸臆间舒畅。
有一回我从小南门经过,一阵诱人的秦腔曲牌把我拽了过去,挤进人群一看,他们唱的是《金沙滩》中的一折,客串杨继业的是一位五十岁左近的妇女,她首一句刚一出口,就迎来了如雷的掌声。高音浑厚、抑扬顿挫,把一个爱国爱子、义薄云天的杨老令公豪壮、悲痛、愤懑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唱腔激越飞扬、快意任俠,以至周围翠绿的柳枝都在摇曳飘动,迎合着似乎来自云端的高昂。一曲既毕,那唱家双手抱拳向观众深深致男儿谢,虽是女流,其豪迈丝毫不逊须眉男儿。
我觉得,有了秦腔就有了精神,有了秦腔就有了寄托,有了秦腔就有了前进的勇气。秦腔让三秦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和谐的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