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晓军
《姐妹》是一部有着深刻思想和文学价值的小说,也是发生在凤栖镇地上的故事。这些年来,凤栖镇已成了吴克敬乡村文学创作中的试验场。此前,他写过《凤栖镇》《害喜》《打孝》等作品,这些都与凤栖镇有着关联,而这部《姐妹》也将凤栖镇视为底层人生活的大舞台,在城乡之间演绎着不同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某种意义上,它的确被视为了城乡文化间的传承和再生,生动独特地呈现着作家的价值取向。
吴克敬热衷于写寻常人的故事,在小说《姐妹》中,他以曹喜鹊、颜秋红、乌采芹等农村妇女形象,从不同角度勾勒着社会发展变化的轨迹,连贯起城乡两元矛盾中的时代图景,表现出作家对时代现实的深入思考和认知,以及女性在家庭、婚姻中的内心挣扎和矛盾。
说是姐妹,其实是几位嫁入凤栖镇的外来户,不同的生活经历,碎片化的情感冲突,都在命运起伏的洪流中,被融进了城乡地域、传统文化的差别,最终造就了不同的生活命运。曹喜鹊的心有所属,最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颜秋红为让一对儿女在城里借读,只能想办法去卖血,结果一睡不起被送进了火葬场,不想又在告别仪式前死而复生。这些故事都和城乡社会的变化有关,作为心灵历程下的社会现象,《姐妹》是社会发展变化中的艰难抉择,是乡村记忆中的生命颂歌,也是乡村在现代社会中再生与发展的严峻课题,从中展现出心系故土的自觉意识和行为。
城乡之间的差异和联系,地域和人群的不同生活方式,让吴克敬持续关注着城乡发展。他通过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对复杂的人性进行着剖析,逐渐揭示着社会中的众生相,借烟火气息唤起对逝去往事的记忆。如冯宝儿、冯杏儿使计卖树,与曹喜鹊、冯岁岁背土进城护树形成的反差,反映出作家生活经验的丰富,以及他对城乡变化的关注。而冯求是为了下一代受教育,辛辛苦苦种下梧桐树,却被儿子冯举旗举刀砍伐,这都是因为农村人口变少,面临撤校合并时的不解和愤怒,读后有着很强的冲击力,而这却是生存困境下的现实。
这样的叙事带着思考,让“我”不单纯以记者视角观察,还要以当事人的身份推进故事发展,继而将人性和生活的秘密予以展现。作家在虚实结合中,重新完成了时空的构建,让日常的生活变得不平常,让平凡的人变得非凡起来;若是没有这样的文学想象,注定无法审视远去的村庄,刻画出不同人物的性格。如,敢于去爱、从不放弃的曹喜鹊,执意要回农村生活的梁秋燕,为爱甘愿离婚的乌采芹等人物群像,她们是存活在城乡间的记忆碎片,用生命讲述着乡村生活的唯美和女性的尊严,尤其是对农村生活细节的描写,更是凸显了作家对女性命运的关注。
作为精神的回望,故事始终围绕着合欢树、梧桐树、皂角树、苦楝树展开,因此而引发的悲喜交加,串起了对故乡的爱。在吴克敬看来,这些树分明就是每一个人生命的根,是生存于世的标记物。可以视《姐妹》为一首唱给故乡的歌,虽然熟悉的人和事正在远去,但留在记忆中的依然是以见证者进行的叙述,从而将隐秘角落中的命运沉浮一一展现。
作家文学形式上的用心探索,无疑在审视社会现实的认知,让《姐妹》围绕着不同人的生命状态,交织起中国社会文化复杂的场景,写出了时代生活中的世态、乡村社会的逐渐远去,人与人之间命运发展的轨迹,而这分明就是社会变化最明显的缩影。孙天欢和孙天乐兄弟,性格上截然不同,同时一个也瞧不上一个,但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两人命运却截然相反,原本不喜欢乡村的孙天欢赚钱后,从陈仓城回到了凤栖镇,实现了叶落归根的愿望。而喜欢种庄稼的孙天乐,却乐此不疲地“到镇上睡相好,竟把自己睡死了”。这样的对比并不意外,却将人物写得活灵活现。喜欢读书人的乌采芹“活明白了,活出境界来了”,她通透的活法让人不可思议。个体命运的选择,也会伴随着时代大潮的冲撞,呈现出“个人命运与时代更替的关系,也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毫无疑问,生活中有很多复杂的事情需要面对,尤其对于人性的书写,让人们对城乡发展愈发关注,一方面要如何回应时代前进的步伐,一方面要面对乡村社会的支离破碎。“我”深刻地看清这些,也懂得城乡关系的冲撞,这何尝不是一个解不开的“症结”呢?在精神的回归和渴望中,作家直面现实矛盾,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不仅在时空中拓展人间情义,也在丰富内涵中探索着绵长恒久的精神,其中有着诸多的民间文化传统,虽然看起来很荒诞,实则又有着强大的生命力。颜秋红“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苦闷中一次长梦,她醒了过来,接着家门口的皂角树,变法使魔,这就成了先生姐了”。她的起死回生,却将门书记的所作所为全部揭示,这些指向是有深意的,作为对社会现实的隐喻,让文学表达中多了许多困惑。作家还借助奇幻的写作手法,写了喜鹊带路,以及小喜鹊之死、与斑鸠打斗的场景,这些都在预示着城乡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都要归于吴克敬的深入探索和思考。
城市化的快速推进,使得“现代化的城市简直是一头欲壑难填的恶虎,吃着农村种植的粮食蔬菜,吃着农村喂养的猪羊鸡鸭……”,换带来了城乡教育差距、古树进城、人文遗落、农药中毒、独守空巢等一系列发人深思的社会问题,就不得不去思考故事后面的不为人知。任出息喜欢冯举旗,一年又一年地复读,只“想把冯老师的青春补回来”。思想愈发前卫,学生对老师的暗恋和表白,在势不可挡地改变着乡村社会的含蓄,与曹喜鹊喜欢冯岁岁的渴望拥抱大相径庭。吴克敬对农村女性的深度书写,是从姐妹关系中延展开来,从她们的情感、生活等方面入手,揭示着女性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具有很重要的启示意义。
乡土情怀是浓得化不开的记忆,“从这个角度说,这不是单纯的乡土问题,而是一个遭遇危机的精神个体在时代巨变、现代化高速发展的今天,何以安身自持,进行精神自救的问题”。对乡村文化价值的深入探讨,写出了不同的精神体验和追求。这和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相关联,也反衬出好多人曾想逃离农村的束缚,最终又渴望回归故乡的现实。孙天欢、梁秋燕之所以要选择叶落归根,更像是在城市化进程中的“逆行”,其实他们只想重新找到一处供自己的栖居之处,而这就是永远割舍不下的故乡。
回归农村,能否视为作家的认知觉醒,抑或潜藏在骨子里的传统?如果说,颜秋红的回归是为了生计,曹喜鹊的回归就是发乎于心的真实表达。这样的叙述是难得的,让作家这个独立思考的主体形象,试图找到一种合适的对话关系。这就是为何故乡记忆对老年人是念想和回望,年轻人却是不屑的原因。以至于冯杏儿说:“一辈人有一辈子人的活法”,确实如此,她和冯宝儿设计卖树,不过是为了钱,而父亲冯岁岁守护的是情感,是人之间的真,是人和村庄的爱。这也是他们敢于面对挖掘机时奋不顾身的原因:“轰鸣中的挖掘机,向合欢树伸来了钢铁般的利爪;轰鸣中的起重机,向合欢树伸来了钢铁的抓手……那威风凛凛的利爪和抓手,就是在曹喜鹊的头位上,她岿然不动,怒目盯着儿子冯宝儿。”
现实生活就是如此,合欢宾馆门前的合欢树最终死了,仅有的情感联结消失殆尽。伤痛促使着曹喜鹊和冯岁岁又回到故乡,在旧树坑里种上一棵小合欢树,就是为坚守那份逐渐消失的记忆。这完全可以解读为不愿被束缚的梦想,虽然保守,却又渴望着回归先前的乡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