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翔
作者故乡铜川耀县有一句名言：不吃咸汤面等于没到（过）耀县。此地咸汤面的一绝就是汤浓……此汤融汇着十多种调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香味扑鼻，溢满四巷。因有此汤坐镇漆沮二水，飘绕延绵，才让咸汤面滋润华原大地数百年风华……近读阿莹先生长篇小说《长安》，深感书中的心理描写，与此面有异曲同工之效，下料精道，底蕴深厚，回味无穷。小说《长安》是作者凝聚20多年军工厂生活体验和管理经验所创作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以近50万字的篇幅，讲述了筹建共和国第一代军工企业的历程，表现了第一代军工人用热血和生命投身军工事业发展的艰辛，书写了中国社会主义重工业的“创业史”。书中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让人物呼吸可感，心念可知，行动可见，让人物的精神光彩可显，可慕，可敬，可叹……此小说一经问世便在文坛汹涌澎湃，引起读者强烈共鸣。窃以为心理描写奇葩独显，堪称一绝，它让这棵长安大树，更加枝叶婆娑，花繁果香，伟岸傲然。
本书心理描写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处。且看《长安》第37节忽大年冒险拆弹一节。几秒钟便可完成的简单动作，在作者的笔下掀波助澜，呼风唤雨，电闪雷鸣，如冰山，如烈焰，曲折离奇，惊诧万端！这一小小的动作，作者竟荡开笔端，抛出长长的弧线，在天空和大地间，在纸笔和想象间，收放自如，出没风波，悠扬婉转，酣畅淋漓。用了长长短短共11个自然段近两千字的篇幅，按住性子工笔细描，一丝不苟，一意不差，仿佛在创作工笔画，一幅战斗烟霞的工笔画。
忽大年冒险拆除故障炮弹，总共有三个层次三个动作。第一层“望”。“望”着不可揣测的炮弹，忽大年首先想到的是生死，其次是解决方案。若徒手拆弹，问题症结显而易见，然而危险太大。用机枪引爆安然无恙，故障却难以发现，无法研究改进。忽大年想到当年战争年代缴获的炮弹，直接拆除，用来研制地雷。但那些炮弹没有上膛解锁，倒腾起来平安无事，而眼下的炮弹全然处于开锁状态，稍有不慎一声霹雳，粉身碎骨。接下来一段忽大年告诫自己，千万千万小心，他想到了意外，想到了汉江边死去的六千战友，自顾自打气壮胆。
拆弹一节第二层，忽大年的动作“蹲”，此时这个动作毫不轻松，如同泰山压顶，在这一动作当中，忽大年看到落在自己袖管上的小甲虫花姑娘，臆想它此时降临是不是在脱生，想到自己万一离开人世，孩子们的生活和命运，想到黑家庄跑来的女人，是否会到自己的坟头哭诉，烧纸，祭奠……神情紧张，不由得胡思乱想，又为自己这种怯懦的想法感到羞愧和懊悔。他掏出烟点燃，以此缓解紧张，镇定情绪。在缭绕的烟缕里，忽大年想到军委的旨意，想到肩上的使命，心绪渐次平复，信念进而坚定，国家的利益观荡平了暗流涌动的惊惧，理顺了紊乱繁复的思绪麻团。
此节的第三层，“拆”字。英雄也是常人，也是凡胎肉身，也有七情六欲。生命只有一次，谁不留恋？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作者笔下的忽大年浑身燥热，汗落双颊……他一边拆卸，一边猜测故障症结所在……他的心怦怦怦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膛。过去即便是激烈的战斗也没有过这样的烦乱。他又站起来定一定神，让凉风吹拂脸上凉透了，再次蹲下身子，操起扳手卡住引信。“一圈……风怎么吹的？脸上火辣辣的，是不是花姑娘飞到了脸上。两圈，手怎么有点颤抖？多丢人啊，战友们知道了，会嘲笑吧。三圈……风不敢再刮了，手不敢再抖了，该死的引信终于松动了。终于那颗魔鬼般的引信滚下来，忽大年眼明手快，一把攥住，使劲儿朝警戒线那边挥动起来，哈哈哈，成功了，成功了！”故障弹顺利拆除，化险为夷，大功告成。
这一精彩片段里，望……蹲……拆……站……再次蹲下……几个平凡无奇的简单动作，全程慢镜头，让子弹化作蝴蝶，“三心二意”，徘徊不前，扇着翅膀飞，犹犹豫豫行；把纤细的绣花针放置于放大镜底，瞬间变成顶天立地的定海神针……焰火变成了天空的彩霞，图景在发散，感受在发酵，感情在深沉，时针变懒散……好像巴掌大的一丁点菜地，撒上了万千的种子，成长出生机盎然的满眼葱绿……让人如身临其境，心弦紧绷，惊恐异常，眼前仿佛有一座座的高山直插云天，一条条看不到底的深谷陷入大地，最后在喜悦的浪涛里面潮涨潮落。
几个其貌不扬简单的动词，点石成金，功效非凡，演绎了忽大年丰富的思想活动、复杂的心理斗争，对撞、冲突，此起彼伏……由忧虑个人利益到关注军工发展，到唤醒国家意识，承担起社会责任，将个人的生死悲欢，与国防安全、民族命运紧密相连，展现出忽大年对国家和人民最强烈的忠诚和热爱之情。这种胸襟变化是价值追求的淬炼和转向，是自身人格的提升与完善。
再看本书的第88节，被稀里糊涂推上总指挥位置的黑妞儿不堪其扰，月夜里想找幽静地方坐一坐一节。黑妞儿，一个简单的坐姿，好像一个不动的点、一团无解的沉默，在作者想象的笔端，却生发出了万千的霞彩，绚丽天边，妖娆大地。在无声无息的静默里，她的思绪像飞鸟出林，白云漫漶，星光灿烂，湖水映天。黑妞儿想到了满仓，想到了黑家庄的大小池塘，想到了当年忽大年钓鱼的沮丧，洞房花烛夜的不堪，逃窜……她向眼前的水塘里扔了一颗石子，月光里溅起串串的水花，水花里面开放着她的梦想，她梦想着梦想，享受着此中的美妙。她忘不了忽大年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她想起自己所做的五双棉鞋、十双鞋垫、两件线背心，渗透其中的一针一线成型经过，灯影摇曳，夜色弥漫……扑通一声，水塘里青蛙跳起，覆灭了她似同少女的梦幻憧憬。她又想到了自己心机独处，抢回落难遇险的忽大年，变相照料救助。她躺倒在毛茸茸的草丛里，生长出毛茸茸的思绪，这思绪展翅高翔，飞到南又飞到北，她一边滑翔翅膀，一边揣摩忽大年的感受、心思、对自己的别样情感……草丛里的青蛙一个劲儿冲她呱呱呱，赶走了她思绪的腿脚……时明时暗，时隐时现，美好欢快的思绪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徜徉流转。作者笔下年届中年的黑妞儿，对感情的依恋、迷恋，对家庭的憧憬依然，犹如青春少女，童话般的梦想与现实矛盾相互交错，相互纠扯，让人同情、赞叹、惋惜、遗憾。
还有本书第72节，忽小月纵身一跃一节。在临别人世之前，在飘然而下之际，忽小月思绪万千，感慨万端。爬到烟囱顶上的她想到了那高粱荡漾的故乡，故乡里的童年，想到了遥远的莫斯科，那位跳舞、唱歌的大胡子专家。想到北山里的铜川煤矿，想到那躲藏的恋人可恨的连福，心硬如铁，心黑似煤，杳无音讯。想到了那威武雄霸、不可一世却又被冤屈致死的韩信。想到了她的亲人——可恼可恨的兄长忽大年。想到了对她关心呵护、培养提携的战报主编。想到了郭诗人……想到逃至秦岭深山隐居的两位高学历老奶奶……想到了那年的献血，自己身上至今流淌着的工友们的鲜血，至今无法抚平的身上的伤疤……想到自己多年的坎坷人生路。忽小月的心理活动，可谓春风拂纸，妙笔生花，回环往复，摇曳生姿，让人物更显立体丰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总观全书，诸如以上的景致，抬眼之处，山连绵，水相依，浩浩荡荡，无有边际，比如靳子，新疆女兵，俯拾皆是。华彩纷呈的心理描写，犹如强劲有力的发动机，推动着故事的车轮风驰电掣，滚滚向前。
心理史也是心灵史。《长安》绚丽多姿的心理刻画，烘云托月，惟妙惟肖，对人物性格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独特，精神崇高，印象深刻！忽大年的忠贞爱国、信念坚定、意志坚强、性急正直，好比挺立于西北大地的钻天白杨。黑妞儿的质朴宽厚、耿直保守、忠于传统、重视感情，好似一条心系一处、坚韧顽强、矢志攀升的常春藤。忽小月的美丽大方、任性可爱、善良单纯、学识渊博、浪漫多情、坚贞刚烈，好比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
百年长安，百年军工。《长安》独到别致的心理描写，把昨天的云烟、当下的日月、明天的梦想、天空的繁星、山崖的雄鹰、地面的草木虫鱼，把战火硝烟、刀光剑影、通红的铁水、橙黄的弹头，把肉片黄豆、麦秆葱苗、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把异域他国的风、秦岭深处的景、奋发图强的心、牵肠挂肚的情，把信仰的帆、初心的船、绚丽的梦、虔诚的愿……巧妙地拼接在一起，成就了一个色彩斑斓、梦幻无比的神奇世界——激昂澎湃的军工长河、蔚为壮观的秦岭气象、崇高豪迈的长安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