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午夜静悄悄

发布时间:   作者:解方福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上世纪三十年代,笑面虎杏儿是南沟东村财主半声笑的女人。

杏儿识几个字,作不了诗写不了文章,充其量不过是大小多少、一二三四而已。但,最善借风使舵。这个本领是骨子里生就的,不用向诸葛亮学习。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永远面带喜容;她与任何人交往,无论何时何地,都似一个耐心的启蒙女教师面对自己的学童,缓言慢语,柔软甜美;随你个踢踢骡子,必在她口吐莲花娓娓善诱面前,百分百地顺毛服帖。

半声笑的识文断字比杏儿高岀许多倍,自认为城府很深,对任何人都不会掏心掏肺,连笑都是半声的。自从娶了杏儿作媳妇,月余天数,几个回合,便拜了娘子下风。

在半声笑家干了十年的长工白劳,最近几年不老实起来。这个一贯安分守己的人手不但干活踏实而且工钱不高,又是地里活的好把式,十里八村的庄稼王。可就是这个来自白马山的老实疙瘩,最近两年,每当他的侄子驴儿腊月二十六看望过他之后,他总要闹腾着向东家提出涨工钱,弄得吝啬鬼半声笑不得不训叱加抚言。谁料实疙瘩一反常态,软硬不吃,年满月尽气得半声笑大喊“秀才遇到兵”。最后还是杏儿出面,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才使长工安定下来。去年他的侄子来过之后,白劳又闹活着要涨工钱,而且竟胆大地与“半声笑”顶撞起来,还犟嘴威胁东家“辞工不干"。结果仍被被杏儿设法平息。虽然没有涨工钱,东家女人还是犯了嘀咕:凡事有一有二,难有再三再四呀:日子长着哩,明年再折腾,咋办?杏儿一只手揑住另一只手的手腕,开始盘算。

很明显,父母早丧无妻无子的自劳是受了侄子“别村长工的工钱都比你高,你的东家凭啥给你工钱低”的挑拨。半声笑呢,既不愿涨钱,更不愿让这个力大如牛的廉价苦力离开,便与杏儿说:"怎么办?要不你剪个纸人人写上驴儿的名子,扎上几根老母子针别上,埋到墙角咒死他吧!省了他叔年年捣乱。"杏儿轻蔑地一笑,俩酒窝很甜:"做梦吧,那是自己骗自己的娃娃戏,世上那有咒死人的?真能那样,你咒我我咒你,天下人早死光了。没了人,谁做人手?没了人手,谁来给咱们扛活? 消停些,少玩这些没用的鬼把戏。""那咋办?总不能真得给穷鬼涨工钱吧?"半声笑说到最末这句话像剜自己的心。杏儿倒是轻松:“工钱绝对不能涨,穷人不穷那还了得,不翻天才怪呢?不过急没用,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吧。"半声笑用不满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人,鼻孔哼了半声:“走着瞧,瞧个什么呀?"杏儿补上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半声笑很不以为然,撇撇嘴,忙别的去了。

憨实的长工,除了东家,除了干活不轻易与其他人搭言。只有每次见到他的侄子才会非常高兴,第一句话总会说:“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然后让侄子睡在他的土炕上,说上一夜亲热话。第二天会将一年的工钱让侄子带回家保管。

腊月二十早晨,刮了一夜的西北风仍在怒号,干冷干冷。半声笑坐在白劳套好的牲口车上,刚准备出发,杏儿却说等一下。她不知从那里弄来一顶半旧的瓜皮黑帽,送与穿着黑土布袄裤的长工,换下了白劳那顶长年不离头的破烂白帕。长工感动,束紧腰带,绑牢裤口,鞭稍一甩"驾一 ",牲口车欢快地驶出村外。主仆二人要到宜川县拉粮食,来回七天。计划年根运回赊给村里断顿的穷户过年,挣高利息。

尽月如飞。

二十三,家家送灶王爷上天。

二十四,凡间没了监督,似乎谁都可以“乱号”。

果然,二十五,传闻宜川山胡子杀了人。

传闻归传闻,小孩照样盼过年,天天掰指头,数到腊月二十六。

天擦黑的时候,白劳的侄子驴儿从百里外的白马山如期而至。没见到叔叔,只能喝杏儿端来的一碗冷面汤。饥寒交加的长工侄,心中十分不快,吞吞吐吐地问:“我叔呢?"东家女人转过身,凄凉地凝视着长工侄,艰难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很不幸,你叔前几天赶车到宜川拉粮,过黑虎岭让土匪劫了道,抢了车马不说,还被胡子割走了头。""什么?劫道?土匪割了头!" 似当头闷棍,驴儿软塌塌倒坐在地上,一双傻眼惊愕愕愣在脸上。饥饿、疲劳和不快全吓跑了。长工侄望着空洞洞的马厩,半晌,怔怔不能言语。两行大泪无声地从他的脸上滑下。驴儿哭了,很伤心。好一阵儿,杏儿怜悯地劝道:"唉,可恨的胡子,谁碰上谁倒霉,这世道,没法子,想开些吧!" 又过了一会,杏儿才难过地安顿:“今晚你还睡你叔屋里,明早把你叔的铺盖和今年的工钱拿回去吧。"说完就把已哽咽成泪人人的驴儿送到白劳住屋,点亮小油灯。长工侄发现桌上竖着黑漆漆的小木牌,他虽不识字,心想那一定是叔叔的灵位,愈发难受。杏儿悲悲地嘱咐:"你睡觉不要吹灯,千万把门闩插好。"接着,她朝长工侄迈近一小步,怯虚虚地压低声音:“最近村里夜夜闹鬼,说你叔的脑袋到处游荡找寻他的身子,已经勾走村里好几个人……”东家女人一脸害怕,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的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急忙转身,逃跑似退出门外。果然,毛骨悚然从东家女人唇齿之间传输到长工侄身上。恐惧占了上峰,驴儿停止啜泣,再也不敢看那块阴森森的灵牌。他赶紧掩好房门插牢门栓,拉开被子蒙头睡下……夜,一点一点深去,西北风呲牙咧嘴,在屋顶一声紧似一声地怪叫。远处断续传来猫头鹰低沉的哭呜。叔叔的断头,在长工侄脑际执拗地萦绕,怎么也除不开。屋里寒气越来越重,夹杂着异样的微响,饥饿恐惧难过一齐袭来,几近虚脱的驴儿浑身哆嗦,牙齿“答答"的磕碰,团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太可怕了,他没有胆量吹灭灯,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逃避记忆,快点睡去。

午夜之后,乌云把黑暗统统塞到南沟东村,集中到长工小院。

怪异的敲门声,一下,两下,把被窝里好不容易迷糊的驴儿惊醒。灯油欲尽,灯尾如灰。他懵懂地撑起身子,眯开惺忪的双眼,目光恰好落在朦眬的门口:两扇本已插牢闩栓的门,竟然,忽忽悠悠,自主开启.……露出阴飕飕的黑洞。这黑洞的空中慢慢伸进一颗没有头盖骨的脑袋,一张离地面五尺不见身形的狰狞脸……“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是叔叔……是叔叔来自阴曹地府的断头。驴儿汗毛炸竖……双目恍惚……一个……两个……三个……哎呀……一群没有身体的脑袋和一群没有脑袋的身体一齐涌进了门……驴儿崩溃了……魂飞魄散。他再也支持不住……昏厥 ! 他不能不仰面朝天,两眼直直地射向屋顶,惊悚的血潮顺着他的脊梁骨汹涌地蹿崩了他头颅内最粗的那根血管……

子夜已罄,当大地把一切托付给了黑暗的时候,累了七天加大半夜的长工却赶车回来了。疲惫不堪的白劳听东家女人说自己的侄子来到,顾不得卸车,急忙先到住屋看望。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估摸侄子睡着了,便慢慢推开屋门,在门坎上止住脚步,他把掩藏在那顶黑漆瓜皮帽内灰白头发的头颅伸进探视:整个屋子全部沉浸在黝黝的混沌之中,只有那盏将息油灯的火尾儿发出冥冥的残辉,映在长工那张憔悴的脸上。他望着土炕上刚刚坐起的身影儿,有些激动,脸庞不由地抽搐,沉沉地说:“你才来,怎么不早来看我……”他长长地呼岀一口气,搅动了空气,灯苗一闪,长工脑袋恍惚成仨……

侄儿倒下了,长工有些吃惊。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碰触侄子的肩膀,但他毫无反应;他端起萤火虫般的灯盏凑到侄子面前,发现驴儿瞳仁圆睁,脸上没有了上次见到的红润一一铁青而扭曲,怔怔的表情充满了惊悚与恐惧。白劳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竟丝毫没有感到呼吸的气息:他又用手按他的腕处,也丝毫感觉不到脉搏跳动.....

驴儿死了,从头凉到脚根。

天啊!是被亲叔叔吓死的。与旁人无干。白劳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在地上。天旋地转。

从此,长工不再闹腾,老老实实干活。

从此,人们常常看见长工把头高高地仰起,似乎在找……

天,还有眼吗?

半声笑没猜错,长工屋里的门栓,是他的女人,午夜用杀猪的尖刀片儿塞进门缝悄悄拨开的……还有灵牌……当然……不过……天地良心,宜川山杀人的传闻不关杏儿的事,她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静悄悄的夜,静悄悄的吃人,是东家女人的拿手好戏。但,任何人见到杏儿,百分之百的相信自己的眼力:在这张美丽的皮囊之下必定配套着一付善良的心肠。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合乎情理的推断。

后来日本人来了,笑面虎和半声笑又投靠了帝国主义,狼狈为奸,用阴谋和阳谋不知残害了多少驴儿和白劳。

听说,半声笑夫妇一直没有子嗣。

后来的后来,两口子被镇压。

罪名是恶霸、汉奸。

真的,老天爷有眼。

这个天,就是共产党。

(作者: 解方福,曾用名“三学”。陕西韩城人,干部。陕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曾在空军部队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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