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雨河
作家在某一阶段创作题材或主题具有连续性的作品,称其“某某系列”,耳熟能详的就有毕飞宇的王家庄系列,鲁敏的“东坝系列”,付秀莹的“芳村系列”等等。李凤群早期创作了“大江系列”,她前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大望》和首发于《收获》2022年第5期的长篇小说《月下》,有着连续性的主旨:现代人的困境突围在于省察自身的弱点、勇于承担罪责并自觉修持,又因前者关注群像,后者笔墨集中单个人物(余文真),较之前者其人物的心灵描摹和开掘更为细腻深入,主旨还有递进性。
城市化建设高歌猛进和经济大潮风起云涌,普通人如微尘被夹裹着旋转,哪有回旋之力看清真相?稀里糊涂地卷入洪流,淹没得无影无踪。《月下》里小县城女孩余文真,普通的家境、相貌、学历和工作,连男朋友周雷都是“般配”的设计师,为此她常“不被看见”或“遗忘”。可她内心偏埋藏着浪漫生活的种子,且抑制不住地膨胀拱芽,伺机探头攀缠“升腾”。她“幸运”地被总公司下来督查的高管章东南“看见了”。是偶然也是必然,一条浑水里莽撞觅食的鱼被处处撒网的渔夫捕获是早晚的事。章督导身居繁华的大都市,用度阔绰谈吐非凡,是余“理想”的人物。余用心揣摩、暗自恶补章身上的“闪光点”,力图靠近他;章说余“你那么特别,很有魅力,肯定会被尊重和爱的”。他们火速升温抵达默契,开始了小家雀和老家贼的游戏。
余文真与章东南的交往是不平衡且错位的,因为他们各方面都不在一个段位上。余文真明显变化是从内而外洋溢着淡定与骄傲;慷慨地退了订婚物品与男友分道扬镳;与母亲闹翻租房“小留”独居。余文真与章东南约会,不仅感到章的渊博高大,更体验了欲仙欲飞的“升腾”,那种从“迷雾”升腾到“云霞”满眼灿烂光明感觉,错以为抓住了她想要的新生活,心里高喊“把我打捞出来吧!”“把我带走吧!”身体的幻觉膨胀,拆除了理智的围墙,明知章东南有家室和儿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竟认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是实现梦想的必经之路。对章东南,这只是生活的调味品,对余文真则是死水生活的破冰、新生活的梦想。因其所怀目的错位,这种错位日久益为凸显。“我怎么办”萦绕于余文真的心头,好多次她忍不住要问出口,都被章用表情或肢体语言制止了;她也害怕说出口会打破与章“和谐”、失去“新生活”。她的担忧焦虑日益沉重,人也随着消瘦脱形。章东南的伎俩是适时送给余价值不菲的礼物,推荐她读萨冈的书,灌输不计感情、责任的性自由思想和“钉心铆”,而对余文真的煎熬痛苦采取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态度。余文真“通透”生活本质的闺蜜吴利观若洞火,一针见血地指出章东南的本性!并软硬兼施地让余文真删除了章东南的联系方式。可当余文真从工作邮箱收到章东南的信件,又立马赶、奔赴约会。明知是坑偏往坑里跳?意志软弱、理智崩塌,还是虚妄的幻想淹没了正常思维?直到章东南嗅到麻烦气息,推说“出国公干”,甩掉余文真。至此完成了“始乱终弃”或“飞蛾扑火”的悲剧故事。
作家李凤群可贵或高明之处并未就此止笔,而是继续深究章东南别处撒网捕捞带来的灾祸,和余文真“扑火”的后遗症及反思,明示现代人的病灶和“省察”良药,这就比一般作家往前多迈一步。
余文真从云端跌下来,落到原地不可能了,而落进污言秽语的世俗泥潭,更惨的是肉眼看不见的心灵支离破碎,生活热情消耗殆尽,失去爱的能力,致使她心灰意懒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她任由母亲操持稀里糊涂走进婚姻,不加分辨的婚姻可能是魔窟。余文真的丈夫王一明,是宠坏的啃老族、被网络游戏控制的空心人,又是性变态狂。白天他们是相安无事的邻居,夜晚性暴力和冷暴力轮番上演,她不得不枕戈待旦。这样的有毒婚姻,余文真麟伤的心灵和疲惫精神何止得不到抚慰治愈、更是伤口撒盐,很快走到分崩离析的边缘。离婚不单是两个人的事(余已意外怀孕生子),更是两个家庭的战争,而余文真青春不在、声名狼藉、身心鳞伤,下半生如何安置?她恐惧了,又躲进“小留”。
“小留”是章东南“用最甜蜜的方式酿造了最苦涩的果子”。余文真“起初迷恋,后来因为不甘而忍受。他创造了一个幻境,从此开启美丽新世界,即使他离开,这个幻境长久地挡在月城万物之前,填满了她、侵占了她、俘获了她,从精神到肉体”;他“放了一把火,火在我身体里熊熊燃烧……我的头发烧没了,眼睛烧瞎了,皮肤烧焦了,我遍体鳞伤,疼得撕心裂肺”,“你大摇大摆地走了”!余文真恨章东南,心生报复。她威胁要去他单位跳楼,和他一起鱼死网破,让他身败名裂。她借此要挟章东南为弟弟办理案件,为父亲谋求伤病赔偿,为婆婆就医和自己的工作,有求必应。她与章东南反转了,章东南被她挟持和控制。偶然的机缘让她回顾自己狰狞的面目,从而幡然醒悟。
余文真审视与章东南交往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她卑微渴望被重视、过上理想的生活,试图通过捷径达到目的,因而成为章东南欲望的猎物。她落进章东南陷阱的过程也是她试图用青春换取幻想生活的过程,或者说用扭曲的方式努力攀爬的过程,她的陷落有很大程度是主动的、甘心情愿的、有目的性的。起初她背着已有婚约的周雷与章约会,背叛了男友。她明知章有妻子毫无顾忌地与章交欢,扮演破坏别人家庭的角色,伤害了另一个女人。她要挟章为自己家人做的那些“好事”,对他人会不会造成不公和伤害?她省察“章东南固然是一个好色之徒……而自己的迷失,对捕猎者的错位迷恋则是必然的,就算不是他是另外的人,她也有会沦陷。因为她怀着一颗白日梦,对舞台参与的渴望,而这个人生的‘舞台’不停地更换布景,她对‘舞台’有着深切的误解。她对‘舞台’的渴望和误解是成长中的精神事件,是高昂的、难以计量的为青春付出的代价。”而自己以受害者的身份“打着正义的旗号战斗了那么久,最后发现自己也是重要的‘敌人’”,是斗争的对象。余文真反省自己的婚姻:王一明是有浑身的毛病,而自己带着创伤的心灵、疲惫的精神,心灰意懒地不负责任地结婚,对丈夫付出过多少爱和热情?两个错的人生活在一起,相互侵害恶性循环,自己是一个饱受感情折磨者也是一个施虐者,因此在婚姻里得不到营养和成长。她领悟到,“爱情既是对他人的爱,也是自我革命,是才智的生成、也是意志的成熟,结果不取决于遇到谁而取决于自我的觉醒和强壮”。她的儿子全由婆婆带养,自己撇到一边怨天尤人,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了吗?儿子长大后会怎样看待、如何评说自己?余文真有勇气省察自己的过错,就意味着有勇气承担责任,接下来她如何去做,不言而喻了。
这个时代给身居高位手握资源的章东南们送来一波波红利,余文真们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自然“当仁不让”大快朵颐肆意享用。然而天有其道地有其规万物皆有其常伦,反常行为终归遭受惩罚。章东南幡然悔悟改过自新的“反转”事出有因:他到处撒网猎色的恶行尽落在儿子眼里,由女生自杀的隐情触发、导致儿子心理出现问题跳楼,是他“多行不义”灾祸殃及其子的结果。“撞南墙”的疼痛的确能使许多人醒悟反思,“疼痛”之药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效力,对余文真的闺蜜吴利就没有作用,她尽管家破子散未能醒悟,依然在生活的钢丝上折腾,不是用身体换取物质就是用物质换取身体的满足,这是人间悲剧产生的重要根源。“小留”这个道具不可小觑,与其说它是余文真租居的小屋,不如说是她心灵的窝巢,它是幻想新生活迷失于章东南的产物,也是心灵创伤舔血、痛苦挣扎,理智省察自我爬出泥潭走向现实生活之所,它见证了余文真从出走到回归的全程心灵风景。
《月下》关注时代进程,考察现代人的心灵状态(或人性的弱点),警醒世人把握理智思维以避免伤害(灾祸)。作品中余文真、章东南都是资本时代的产物,余文真普通得“不被人看见”,因其普通而具有普遍性,她企图走捷径跨越阶层获取理想的生活,其实质是急功近利的商业思维变形,用“最小的投入获取最大的利益”,她落入陷阱也不意外;网上类似控诉章东南帖子数以万计,实证像章东南一样到处撒网猎色者无处不在,他的行径其实是强势资本的一种体现,祸及其子也在常理之中,无论余文真的“落网”还是章东南的“渔翁之利”都是丧失理智的反常的扭曲行为。作家心怀不慈悲让他们因疼痛而悔悟,回归家庭正常的生活,“无论潜入多深,不是为了黑暗本身,而是为了寻找光束”,揭示过错是为了彰显承担,意在警示人们遵循规律、在理性的框架内作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自我省察规避旁逸斜出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