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万胜
石峁是个谜。
四十年前我不这样认为,它就是我隔三差五路过的一个小村。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睁大双眼,努力在认识它、猜测它、探究它,它的的确确是一个谜、一个待解的谜、一个难解的谜、一个不知猴年马月能解开的谜。
我对石峁的认知是模糊的,远没有现在专家学者文人墨客对它的认知与猜想,但我和石峁的渊源颇深。
在我的少年时期,最熟悉的三个地名就是高家堡、石峁、葫芦旦。高家堡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居住地,一个具有五百多年历史且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古镇。葫芦旦是我母亲的出生地,一个夹在大山里的瘦弱的小山村。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的十八年一直生活在那里。石峁村就在高家堡与葫芦旦之间,一头挑着厚重的高家堡一头挑着瘦小的葫芦旦,现在也挑着,我从没听过它哼唧过一声,不知久远,默默无言。谁知道它竟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的少年时期基本上与半饥饿相随,吃不饱饭是常态。小小的心灵有两大盼望,一是盼高家堡赶集,这样外爷就会来到我家,不是拿二升谷米就是拿一袋山药,用来补贴我们这个恓惶的家。放学后,我看到外爷坐在我家的炕沿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和母亲拉话,话题就一个,让母亲再艰难也要供我念书。完了烟锅子在硬硬的老便纳鞋帮上磕几下,收拾起褡裢乘夜幕未落回葫芦旦,临出门,还不忘掏出二毛钱给我。母亲再三挽留她的父亲吃饭,外爷说他要早点回去喂牲口,下次吃吧。外爷知道,我们家没吃头。二盼星期天,我会借口想外爷外婆了,给父母说一声,一个人就去了葫芦旦,为的是吃两顿饱饭。高家堡距葫芦旦十多里,全是山路,唯一穿过的村子就是石峁。孩提时代我对石峁的认知,就是这个小山村石墙特别多石堆特别多坟头特别多。偶尔在石堆上能看到些模糊不清的石人人,有鼻有脸有眼睛,形态各异,表情夸张,奇奇怪怪的,比现在的石匠打造的人人马马水平高。
说心里话,石峁是黄土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山村。海拔也不过千二三米,山势颇为平缓。石峁村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人家散落在北面的山坡上,这面山坡比较高比较陡,也就是现在的皇城台下。一部分人家居住在南面的缓坡上,窑洞就建在庄稼地畔,也就是现在的外城。南北两山的中间有一条又大又长又深的沟,沟掌的山坡上住着七八户人家,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内城。我五妈的娘家就是石峁村的,就住在这个“内城”里。我五妈的两个兄弟都长得人高马大,眼睛珠子特别明亮,每每遇见我穿村而过时,不无讥嘲地说:“街爬子,又饿得不行了,又去葫芦旦寻吃格呀!”我眼泪汪汪,真想拾起脚下的石头疙瘩砸过去。
石峁的这条深沟有一股流水,不大,但能听见响声。因为它在嶙峋的乱石中穿行,那不屈不挠的行走溅起了一路激响。它在二里外的石东门口拐了个弯流入洞川沟,再流入秃尾河,最后注入黄河。前几年我在佳县白云山下的黄河畔溜达时,看着奔涌的黄河,踩着大小错杂的河石,常常想,哪一股水是石峁沟里流下来的,它挟带着什么,灵气、仙气、神气,还是一股神秘风?它流入洞川沟后就变得浑浊了,裹着泥沙碎石,磕磕绊绊,不招人喜爱。不过,黄河的水一直没清过,一直是浑的黄的,尤其在晋陕峡谷,就是一条奔腾的黄龙。
石峁是个美丽的小山村。四季分明,景色宜人。春天满山遍野的桃花杏花一嘟噜一嘟噜开着,濡染得严肃深沉的古墙也温和了许多。墙上生出的暗黑色的苔藓仿佛也绿了不少。我最喜欢的还是香喷喷的槐花,捋下就吃。对当时又饥又渴的我来说,无异于一顿美餐。石峁村的人也吃槐花,他们用槐花炒炒面、摊饼子,充分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夏天葵花遍地,太阳照上去,硕大的葵盘金黄无比。更奇异的是,石墙上生长着一蓬又一蓬的柠条,蓬勃茂盛。柠条花金黄透亮,香气独特,沁人心脾。每到七月,柠条角角成熟了,里面的籽要蹦出来,柠条角角就噼噼啪啪地响,炸裂声,颇震撼!有的柠条角角直接跳到地上,打着滚,翻着筋斗,那分娩的痛苦,不忍睹。柠条冬抗严寒夏抗高温,防风固沙保土老足劲了。柠条根柠条花柠条籽皆可药用,消炎去肿。石峁的石墙千年不倒,我想肯定和石墙上一排排生命力旺盛的柠条有关系。石峁村的香瓜在周围几个村数一数二,又脆又甜,好吃,俗称“老汉绵”,适宜上了年纪的老婆老汉们吃。我夏天路过石峁村时,总要偷着吃两颗。一般石峁村的香瓜地都是村集体的,大的四五亩,小的一二亩。一般大的香瓜地村上在瓜地中间搭个二层木架子,一层铺满干草,上面垫个棉花褥子,再上面铺一张黄或黑色的狗皮,旁边放一床黑不溜秋油不拉几的被子。二层是用来瞭望的,防贼偷。村上照看瓜地的人不时站上去四下望一下,看有没有偷瓜贼。我一般选择大的香瓜地,在地畔下的土壕里埋伏半天,等到亮红晌午时,主人燥热得呛不住打起了瞌睡,我蹑手蹑脚地趴在瓜地旁,迅速摘下两个先前瞄好的大香瓜,一骨碌溜入土壕,渐渐远去。后来被石峁村人发现了,他们热情地说,你不是葫芦旦换换(我舅小名)的外甥吗?来,进来吃小瓜。母亲之后也知道了这个事,严肃地对我说,想吃,就大大方方地进瓜地向人家要,你就说你外爷的名字,或你舅舅的名字,说我的名字也行,千万不能偷。这是不光彩的事。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秋天糜子谷子向日葵都熟了,惹得鸟儿雀儿山鸡雁咕噜们都争着抢着去田地里觅食。尤其是灰野鸡,胖乎乎毛格茹茹的,七高八低站在石墙上,风吹得浑身的毛尖尖抖抖索索,它们仍站在石墙上东张西望。有时,我扔一颗土疙瘩过去,灰野鸡呱呱叫几声,轰一声就散了。我常常看着它们发呆,石峁山上散落的粮食,足以养活它们。我去葫芦旦外爷家,不也是为了一口吃食嘛!糜谷的秆秆,瘦瘦的秆秆,都顶着沉重的果实。像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勤劳一生,没过过几天像样的日子,像土疙瘩一样活着,去世后又归于深不见底的黄土里。要说石峁的四季,最美的我觉得还是冬天,尤其是雪后。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黄土高原的苍凉与壮美,起伏与宏大,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描述得让人心旌摇荡、永生难忘。雪后初霁,古老的石墙映射着神秘之光,仿佛在召唤远方的人们来探究它的秘密。
我对石峁的认知荒废了若干年。真正关注石峁是我上大学后。我从有关资料上得知,1929年冬天,就有4个高家堡商人去北京卖玉,用褡裢装着,卖的是石峁玉。有玉刀、玉铲、玉璧、玉璜、玉琮等。据说最有价值的是一个牙璋,形体硕大,透出威仪。这些玉器被一个外国人廉价买走,至今躺在德国科隆的远东艺术博物馆里。每逢寒暑假回到高家堡,母亲总给我讲,派出所又抓住了多少多少石峁盗墓贼,咱堡的谁谁也参与了,被派出所上了铐子,铐在派出所院里的电线杆上,丢人哩。我就问,石峁上究竟有甚了,住过谁,发生过什么?母亲也不甚了了,只说古代石峁上住过两个女王,是亲姊妹,都武艺高强,拥兵过万,后来反目,自相残杀,直至衰落。母亲讲的,我询问了不少高家堡的老年人、石峁村的老年人、葫芦旦村的老年人,他们不置可否。
石峁真正出名,是一个叫戴应新的人来到了石峁山上。他是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又是西北大学教授。1975年的冬天,他在高家堡收购了127件石峁玉器,回到西安后,他大声疾呼,石峁是个谜,考古价值巨大,应该迅速展开田野考古,勘察挖掘探寻。然而,一个学者的呼声毕竟微弱。直到2011年,省市县才联合组成了考古工作队,进驻了石峁村,神木市也随即成立了石峁管委会。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蜂拥而来的实物与信息石破天惊,令人目不暇接又瞠目结舌。一座4300年前面积达400多万平方米的巨大古城横亘在面前,一个具有完整的社会阶级功能的国家形态展现在面前。一个又一个谜面揭摆了出来,一个又一个课题需要探究破解。石峁玉从何而来,为什么要插入墙体?四百多万平方米的巨大石城如何筑就?石料从何而来,庞大的劳力从何而来,是役使还是专业造城队伍?石人人石马马及刻在石头上的符号图案是谁的图腾,部落的还是哪一国的?外城门口发现的两处四十八颗少女头骨,是杀戮还是祭祀?东门瓮城墙上新发现的彩色壁画谁人而为,是展览还是记述,能把中国美术史前推多少年?石头王国缘何兴起,是不是黄帝的昆仑都城?它和太史公记载的“三皇五帝”中哪一位有瓜葛?皇城台里居住过谁?为何建在一块巨大的整石上?它是如何毁灭的,是毁于战乱还是灾荒?这块苍凉而神秘的土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虽然目前所掘物证,已把中华文明向前推了三千年,有的专家甚至把石峁考古标为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但一系列的发现还需严谨而科学地论证,绝不仅仅是猜想的那么简单。考古就是破案,只争朝夕,一百年也不远。
我家的祖坟就在石峁山上。准确地说,就在石峁的外城里。我不得不佩服先祖当初看坟地时的慧眼,也许是请了一个风水高手吧。他们绝没有想到,他们的长眠之地,竟是中华文明的一块圣地。为此,我万般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