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亚军
早春二月,西安的花次第开了。香了一冬的腊梅枯在了枝头却仍有余香,早开的迎春也把五瓣黄叶耷拉在绿中。怒放的玉兰鼓着腮帮子绽开了白色的花瓣,像是枝头飞来几百只令人欢喜的小白鸽。桃花在铁黑色的枝干上笑吟吟地开了,像父亲腿边穿粉喇叭裙的小姑娘。红叶李带粉的小花热情奔放,沿着大道连成一线或在街角猛然地扎成一片。
春来了。
站在楼上却看到雨点在洒落,摔到玻璃上砸出雨花,垂落成线,绘出一幅滴雨图。连忙喊上妻子,撑一把伞,出门去南湖边那条自认为西安最美的小径,到那里去,听雨,且赏春。
对于在西安生活多年的人来说,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自认为最美的地方。去年夏天,无意中走进曲江池北边的尾湖旁。这尾湖完全是我的一种叫法,它其实就是曲江南湖和大唐芙蓉园的院子相连的一段百十米水系。凤凰池以西,唐城墙公园以东,水面宽二三十米,水深不足一米,其实不能称作湖的。唐城墙本来方方正正,但在曲江池边上向外拐了一个口子。这条约百米的小径就夹在尾湖与城墙公园的绿草之间。
小径约莫一米多宽,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洁净又顺脚。路两边有从外面移来的大腿粗的树,北边半段以槐树居多,南边的则多是垂柳。这两种树不像白杨树那样挺拔,夹出的小道也难以率直。三五步一棵,两三米一弯,把这方天地隔了出来。树叶反射挡声,水面吸声化噪,可以看见主干道上人的热闹却听不到声响,看到草坡上的人在追跑却听不到太大的动静。树下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好像也是为了躲清静,多不说话或者低声私语。路边当然还有石、有草、有黄杨、有月季,其实也挺热闹。长柳摇曳,槐枝密布,头顶上的风景也这么别致。我更喜欢青石路面和铁墨色树干夹合出来的这幅画面,享受走在其中的感觉。书当然暂且不看了,但可以卷在手中,或放胸前,或背身后。一个人静静地走着,任由心神飞着。刹那间有一种穿越感,以为身前身后都是唐朝的某些仕人或小姐们在郊游,而自己仍是一个样子落寞却内心丰富的书生。如此来来回回地走,耳听湖边的水声,眼看身边的幽树,神接天上的流云,便把自己遗失在一个熟悉的陌生地了。
就这样,动了心,有了情,喜欢上了这条小径。一眨眼,一合书,便常想起它。上了心,就会黏着它,去了多次,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还有四五人。一个人默默地静走其间,两个人携手低声细语,三个人小声议论。外地来的朋友,饭前或茶后,专门带到此地,给他们介绍我的偏好,于是大家会静走其间,用心体会。
我多次这样走在这幽静的小路上。夏天的不用再说,秋天的别有风味。草坡西边的楸树枝头,叶子红了再黄,金灿灿的,夕阳经树顶映射过来,穿过小道边上的树间,反射到水上。水边的芦苇到了最美的季节,每个枝秆上都有迎风起舞的叶子,顶头更是白貂一样的花絮。最难得它们如此默契,会整整齐齐地左右摇摆,一起低头浅笑,一起直身挺立,酷似巴黎红磨坊中那些欢快的舞女。那个时候,走在小道上很难专心,左看右看,偏偏脚不下道,好像这里是左右逢源的最好处,偏向任何一边就会失去了它独有的平衡感。冬天也走过两三回。草虽未枯但景已瘦,冷风吹来冻叶瑟瑟。芦苇已被割去,水底全出,没了美感。好在老天有眼,雪会给冬藏后的大地盖上天使般的外衣,把所有生命必有的丑陋遮挡起来。四下皆白,唯有青石板上坐不住雪,用夏秋吸纳的热量把上面的雪融化,给痴爱它的人留出一条水墨色的小道。雪线由四周的红墙、灰亭子、大弧桥身勾勒出,远处的秦岭也会露出影影绰绰的峰顶。裹着大衣走在其间,当然冷,但内心却莫名欢喜,期望会遇到在大雪天和自己一样犯痴而来的人。
这么想着时,我已随妻撑伞走在小径上。树枝上滴下的水砰砰地砸在雨伞上,脚下发出扑扑的声音。四下无人,我们慢慢走过北半段的老槐树下。猛然抬头,发现前边的柳树已生出了长长的绿芽,上边结着一颗又一颗绿色的小钻,每个钻下又都半坠着一颗透明的水珠,像一串串水钻,又像天为地流下的一颗颗清泪。驻足细看,千条万条的柳丝,如少女的薄纱,被一个个大树枝挑起来,齐刷刷地,似在起舞,但神情有些凝重。半空被它们映出了绿意,地上好像也有了一层淡淡的绿意。下意识迈步,觉得自己已经身在绿色中,走进了春天里。
细雨唰唰,如春蚕急食。蚕食为吐丝,雨落乃催春。很快,一个被洗得更干净的天地会暖暖和和地来,柳絮会飞出来,芦苇笔管式的细秆也会疯长起来,夹道的黄杨、冬青也会生出齐刷刷的新芽,一个隆重的春天就要到来。那时,虽然小径上会有更多的人,但我心中一直怀有特别的滋味和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