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明
我真的出生在这个地方吗?
我是谁?见证我出生的那些亲人们一个个被风吹向旷野。爷爷、奶奶,还有那头哲人般沉默的老牛,踩着死亡的脚印,去了很远的远方。摆耧、连枷、镰刀,消隐于农事深处。偶尔碰见一把镰刀,它曾经闪亮的高贵头颅,也长满了时间的锈。乡村,是由祖先的脚印堆起来的,一代代往下叠加,我也会在以后的某一天踩着父亲的脚印,追随旷野静默的呼吸。可是,这么多年,陌生了乡村的土地,如果真的要走了,我去哪里寻找我的死亡的航船。
村子越来越老,身上剥落的时光,大都流向了城市,剩下一些留守者,用孤独与无奈,守卫着乡土中国最后一丝尊严。空空的乡村,像极了儿时捡拾的蝉蜕。虚弱的壳与飞走的蝉,靠着灰头土脸的月光,遥寄相思。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月亮,沉重地嵌在天幕上,她的眼里只有人间的虚无。
沟边那排窑庄,在推土机雄壮的呼吸中,长埋地下,现在已变成成片的田地。绿油油的麦子在风中摇曳,招呼我这个借居城里的“村野匹夫”。而我只是个过客,伫立在家门口,却辨认不出老屋的位置。不怀好意的风,在身后翻阅木叶,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梧桐树上,“梆、梆、梆”的钝响,是啄木鸟的经文。它是乡村边缘孤独的敲钉人,间歇的节奏里,我听出的是孤绝的守望。
我是涝池边浣衣女子口中的孩童。那幼时滚过的铁环玩具沉入水底。我一直盼着池里的水叫天空收了去。水干了,我却长大了,再也玩不了铁环了。那件滚动乡村漫长夏日的铁,不知被谁捡走。涝池旧址上长出一排排门面房,村子最好的位置又热闹起来。在这繁华的落寞里,那个旧日少年,滚着自己的影子,从涝池边黯然走过。
乡土只属于记忆,你我都不曾来过,来过的只是身体。
活在小县城
宇宙的一角。恬静。小而慢。
偏僻之美,在秦陇古道上弥散。西风瘦马躲在一首小令里。火车运走无数个村子的乡愁,夕阳在梦里被离乡者的一片霜白了头。
春末,山里的槐花开了。静静地开,静静地落。姑娘的辫子拴住了谁的心?淡淡清香沾湿了林间的歌声。在这荒野之地,没有高楼的遮挡,星空是如此的纯粹。一只只洁白的小酒盅,斟满另一个世界的光。醉于此地也是一桩美事。
小城就藏在这山旮旯里。
晨光熹微,许多人尚在睡梦中,豆浆油条的叫卖声就已冒着腾腾的热气了。
乡党们陆续出门,就着路边摊微弱的灯火,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健身的,上学的,做生意的……
夜色笼罩,早点摊上红红的炉火,照亮了早行人的脸。搓手,哈气,眼前的白雾,浓浓的烟火气息,燃烧着滚滚红尘,我们就在这小城里恬淡地生活着。
晚上十点多,街道基本就空了。空彻的街衢,像一阕缺了题目的词,适合每个人吟诵。偶有醉酒者的谩骂,裂帛般撕开夜的幕布,滑过千家睡梦的边缘。夜愈发显得静了。远处西平铁路也会凑几声热闹,用咣当咣当的声音为小城之夜画上句号。
小县城拢共不过三四万人,两条街道,串起乡民的日常。小城人习惯了一种慢悠悠的生活。慢是哲学,慢是艺术,慢更是我们活着的从容境界。
活在小县城,大多数人没有所谓的野心,或者说理想吧。有人写文章说混在小县城,大意是认为小县城的生存环境制约了人的发展,我倒不这么看。相反,我认为“混”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小国寡民,无欲无求,不向上争斗,也不向下沉沦,摆脱名利的羁绊,追求内心的丰富,臻于冲和之境。
于是,慢生活便有了滋味。远离了都市的繁华和物欲,以心之澄明搭起一道精神的东篱。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索性就中隐于小县城吧。
隐逸槐乡深处,车马邮件皆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先生的时代虽然过去了,但那令人神往的生活方式却深深地影响着我。
读纸质书,喝茶,坚持手写。看秋日天空掠过的雁阵,低吟几句宋词。遇见小雪,写几行诗,留住轻逸之美。或者,听一段秦腔,拦住时光深处的沧桑。再或者,听听那场唐朝的细雨,让微漾的心在风中飞舞。
慢时光,逐渐呈现出老物件的光泽,软化着坚硬的现实,引领我们向时光下游走去。活在小县城,在全球视野下,快节奏的碎片化时代,小而慢的生活方式愈加生发出迷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