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进明
当我在深夜里梦到父亲时,就哭醒了,那一刻我睡意全无。梦里看到瘦弱的父亲举着镢头还在剥地(就是圈占与整理不能耕种的土地,成为耕地),每举一下镢头弓着的背总要使出全身力气,总是那么认真地把翻起的土再敲烂,捡去草根碎石然后扒拉平整,再向前费力地挪一小步,再继续……
小时候家里穷,人口多,地又少,姊妹弟兄六人,贫瘠的黄土高原十年九旱,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月里,每年的温饱问题成了家里头等大事。除了母亲精打细算、掐划着指头过日子,众人不敢浪费一颗米粒。
勤劳的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小时候的生活算是幸福的,还读过三个冬天私塾。父亲十五岁时内蒙闹疫情,祖父不远千里往返跑内蒙做小买卖,不幸身染疫疾。土方子草药,请仙跳大神,想尽了所有办法,最后还是离开了妻儿亲人。
失去了父爱的父亲从此扛起了家庭的大梁,活命也从此成为父亲人生的目标。那些年月里,各种困扰接踵而来,父亲不会应对却不能放弃,因为弱小与阅历浅薄,胆怯又不得不坚强。
父亲17岁,母亲16岁,外祖父不因当时父亲孤儿寡母和贫穷而食言曾经的诺言。外祖父与祖父互相欣赏,曾经在父亲与母亲没出生时就指腹为婚,定下了娃娃亲。父亲成家后,家里逐年添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是操碎了心。活着的前提是保证有吃的,有吃的的前提是不能断粮,粮食来自土地,所以土地的开发与合理使用,就成为黄土地上普通人的谋生手段。剥地从此成为父亲闲暇时做得最多的事。河湾拐角、旧院旮旯、蒿草斜坡、荆棘散块儿,只要有土能让种子生根发芽的地方,一块块、一畦畦,都成为父亲的希望田。父亲把这种能给一家人带来满足与希望、不影响大众利益且靠自己勤劳耕耘的田叫希望田。
剥地是个苦力活儿,在父亲的生命里一年四季中,只有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没法进行,但是也没闲着,早早起来拾粪,到路上捡牛马粪为希望田储备肥料。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是阴雨天,父亲都没有闲过,一把板镢从不离手,既可当锄也可当锹,起五更睡半夜,风里来雨里去。抱石垒墙围堰,挑土回填整畦,修渠打坝引水,指甲掉了又长出,手掌的血泡结成厚厚的老茧,脚和腿总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希望田承载着父亲的梦,瓜果蔬菜、豆荞糜麻应有尽有,成了一家人的希望;就是畦梁也长满各式各样的农作物:冬瓜、豆角、大豆、豌豆、豇豆……也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春赏花、夏品鲜、秋收果。在青黄不接时,母亲总有办法解决燃眉之急,让一家人的餐桌变得更加丰盛。
成片的陡坡父亲种上苜蓿,苜蓿是多年生草本宿根植物,也是优良牧草。刚春暖时,向阳的土坡就会冒出白里泛绿的嫩芽,大家把刚长出五六个叶子的嫩苗连同土里的嫩茎收获(掐苜蓿)。苜蓿芽拣去杂质,洗掉泥土,在开水里焯一下,在冷水里淘洗后捞出切碎,然后把冬储的土豆洗净在锅里煮熟,剥去皮用擀面杖捣碎成土豆泥,再用猪油和希望田里的小葱、鲜韭菜下锅炒,一份鲜香可口的季节美食转瞬即成。
河滩小块儿湿地,父亲会种上喜水耐涝的大豆、豌豆等短期收获的季节性农作物,夏天收获后再种上秋菜——萝卜蔓菁小白菜。滩头水浇地自然是菜园子了。随便在河滩挖一个坑,汩汩的水自然冒出,就成为希望田的临时浇地水源。农忙季节父亲实在顾不上,我们也乐意去帮父亲打理,两个人用杠子抬一只桶高高兴兴地跑来跑去。惹眼的西红柿、青翠欲滴的黄瓜青椒、嫩绿的豆角、紫色的茄子、红得耀眼的辣椒,缀满枝头爬满架;韭菜芫荽总会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浇地除草后满载归来,一家人总是喜出望外。
稍微平坦且面积大一点儿的旱地,父亲总会在春天趁生产队没有出工的闲暇时间提前耕过。此时啥也不种,父亲把这种做法叫息田。息田会在春夏之交,地里长出蒲公英、苦菜、甜苣等野菜和茂盛的野草之际。息田成为孩子们挖野菜、割野草的绝佳去处,嫩的野菜人食用,老的野菜野草喂牲口。到了暑伏天,下第一场雨后,父亲会在息田里耱上荞麦。夏末秋来夕阳西下满天红霞的时候,雪白的荞麦花总是散发出迷人的淡香,父亲会蹲在荞麦地里悠闲地抽着旱烟,望着一地荞麦花中蜂飞蝶舞,脸上常露出满意的笑容。
对于那些特别不规整的石坡地,父亲会因地制宜,用石头或用泥土圈起一个个小坝,让日久天长的雨水冲来的泥土在此驻足积淀。树坝里栽上杏树、桃树、枣树、海红子树,让希望在石头缝里生根发芽。这也成为大山里独特的风景,甜蜜的果实滋养着一代又一代新的希望。
剥地的习惯持续到父亲去世前五年,一直没有停止过。可惜的是,时过境迁,孙辈们个个远走高飞,地没人经营了,树也没人修整了,每到深秋一地金黄的杏子化作尘泥。到了冬天,海红果在枝头寂寞地摇摆,一阵风吹过,发出悠扬的胡笳声,只有在天堂的父母最懂这凄婉的呼唤。有谁还能记得曾经这些叫不起名的、零散的希望田,承载了几代人的快乐与希望,挽救了几代人的生命,养育了几代人的成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