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发布时间:   作者:解方福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上世纪七十年代,驾儿妈嫁到距县城三里地的龙泉村已经十几个年头了。

驾儿的父亲,公社化后一直是生产队的专职饲养员,除了回家吃饭,白天黑夜都住饲养组。一辈子吆喝牲口惯了,生下儿子顺口起名“驾儿”。命好,一连三个光葫芦,大驾,二驾,三驾。

村里有人说驾儿爹妈文化浅,给娃起的名子太丑。驾儿妈却说,丑名好养活。她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还是会自顾自地享受生活。

县城逢一有集,每月三场,驾儿妈是必须去的,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理由是买醋或买其他什么七零八碎的东西,实际是给嘴眼过生日。

上集的日子,驾儿妈会把自己和三个葫芦娃穿戴的比平时整齐些。光葫芦们今天格外懂事,不用母亲催促,早早起炕洗脸;不过,太匆忙,脸盖以下至脖巷,仍是灰不溜秋,像围了条浅色沙巾。驾儿妈顾不了那么多,她先把醋葫芦左身斜挎,再把装有十片干片馍的黄挎包右身斜挎,交叉武装。早饭一定不能吃饱,要给午饭留肚子。出发前当然不忘在贴身衣兜内揣上用手帕十层八裹的四毛钱。 腰里有钱,驾儿妈的步伐比平日大了许多。

日头升起三杆子,三个欢呼雀跃的儿子簇拥着自己的妈妈正式开拔。赶集,是除开过年孩子们顶顶开心的事,途中他们会用牛犊般地活蹦乱跳表达亢奋的心情。不过,路上牲口车多,母亲不时会用三分严厉七分慈爱的混合音调喝斥:别乱跑,不听话下次不带你们上集。其实,这种吓人的警告,光葫芦们大多不会担心,因为他们清楚,领导他们上集是妈妈最幸福的事,而他们的调皮,不过是给妈妈的幸福点缀了温馨的烦恼。

用不了多久,全家来到古老的澽水桥。三个孩子脚尖儿踮起把脑袋伸出石栏外下望:清澈澈的河水,成群的小鱼儿,机会好还能看到悠悠的野鸭和远处的白鹳。赏景过桥,便是已然熙熙攘攘的县城南关。此时的驾儿妈一定要让小儿子拉着自己的上衣后襟,又让二儿子拉住小儿子的后襟,最后让大儿子拉住二儿子做后卫,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长蛇阵,首尾相接,前后呼应。这是驾儿妈想出的妙招,为的是全家人不至在万头攒动的古城街道走丢。这时她又把醋葫芦的拴绳换套在脖颈上,把醋葫芦转移到自己的肚脐眼处,尖嘴儿朝前作先锋,腹部则用力地前拱开道。遇到十分拥挤的街段为防止人群截乱自己的阵角,她就会朝着挡道人的后脑勺呼喊:“油啦,油啦!”前方的人听这个声音,不管多么拥挤必会躲出一点通道,以为挑油的担子来了,这个光可沾不得,油污了衣服不是好玩的,洗不掉呀。就这样母子四人顺着大街从南头运动到北头,最后走进北关杂货门市部。

商店柜台上斜立着几只长条方形玻璃瓶,装满花花绿绿的精纸洋糖和果丹皮;货架上摆放各种香烟,有海河牌,雁塔牌,宝成牌和最受农民伯伯欢迎的九分钱的羊群牌;货架下方排列着木箱,分别装着红顶点心,伊拉克蜜枣,韩城南糖,动物饼干,还有凭票供应的白沙糖、红纱糖、大红袍花椒………琳琅满目。三个光脑袋知道这里没有他们“耍的猴”(韩城方言比喻没钱买),懂事地悄悄咽下唾沫。精明的售货员一眼看出鱼贯而入的乡下人是来过眼瘾的,立刻扎起公家人权势,一脸漠然。可惜劳动人民不吃这一套,驾儿妈拿岀贫下中农翻身作主的派头,双手背后,昂首挺胸,俨然一个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威风凛凛地左右巡视。三个小光头照葫芦画瓢,齐齐背手,稚气赳赳;售货员见状惊得直吐舌头,揉揉眼睛仔细看:乖乖,这阵势,一定是那位大人物微服私访,哎呀呀后边还有跟班呢?!我的妈呀,大事不好一一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转眼又怀疑是不是假冒?是不是组团疯子?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保铁饭碗要紧。说时迟那时快,“公家人”赶紧换上为人民服务的标准微笑,殷勤地讨好:“您请,您请看,您请随便看。”  

走出店门,孩子们学母亲的样子,弯腰朝台阶上吹了吹,就势坐下歇脚。或许早上吃得少,或许美食的诱惑,大驾吵饿要补肚子。两个弟弟立刻成了南山猴,一猴扛锄全扛锄,像暴嘴讨食的黄口燕,齐齐喊饿。驾儿妈只得掏出两片干馍,每人半块压困。三个葫芦娃来了机会边吃边嗝痒闹笑,叽叽喳喳鸟叫不停;驾儿妈偷闲,同其他庄户人一样,左顾右盼,人看人。

足足一个钟头,每个人屁股处都沾上土印印的长蛇阵又出发了。他们慢悠悠地回游到南街的学巷,灌上两毛钱柿子醋后,向东拐出城洞,浩浩荡荡前进到东关的集市上。

羊市,猪市,牲口市进入高潮,嘈杂一片。牛市的经纪们(中介人)忙得不亦乐乎,不厌其烦地把买卖两方粗糙的手指轮换塞到自己的衣襟内揑弄着;双方一言不发,仅用不同声调的哼哈嗯啊和眼神交流,神神秘秘。但经纪人的表情十分丰富,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不亚于戏台上的小丑。驾儿妈的三个捣蛋鬼歪起光脑袋,齐刷刷地半蹲半爬,好奇地偷觑大人衣襟里的把戏。中介会根据买卖双方的心理变化而变换手指,打压着双方的岀价,分寸恰到好处,不会得罪任何一方。几个回合下来,大多交易能成功。经纪人私下收付钱(从中抽去油头)后,买卖便物款两清了。这时的买方惯常会故意皱着眉头对着卖方说:“唉!今天让你逮了大头,挨让价了,吃亏啦,吃亏啦!”卖方同样皱起眉头对买方投桃报李:“唉!今个让你捡了大便宜,要不是急用钱,谁能卖这么低的价,亏扎了,亏扎了!"双方都会说些不用负责任的便宜话,究竟谁对谁错,驾儿妈一头雾水,只有天知道。

可怜的小牛双目哀哀,乞求买家不要把它牵走,它不能与妈妈分离。小蹄子死死耙紧地面,短尾上翘,激烈地颤抖,碎屁股连连后拽抵抗,使出吃奶劲朝向母亲,揪心地“呼”娘;牛妈五内俱崩,疯了一般,拼命地挣缰,蹄刨角抵,尘土暴扬;母牛挣脱不得,忽然前腿跪倒,耿颈长哞,一声悲凉地“儿一一啊”……山河心碎。

人非铁石,铁石也动容;人非草木,草木亦呜咽;买家掩面,卖主泪下,路人无不唏嘘。驾儿妈受不了,赶紧拉着三个儿子离开。

过了晌午,人群便有了散伙的迹象。驾儿妈侦察了猪市的行情后才会领着三员小将坐到卖羊肉饸饹摊子的矮条櫈子上。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式,拿揑着架势,今天是花钱的主,底气壮,不似平时抢西瓜皮,得讲究面子;因为驾儿妈自小就从有学问的姥爷那里得知,富贵知礼仪。所以, 此刻的驾儿妈正襟危坐,麻麻地开了金口:“来两碗素饸饹!”那声音像从亿万富翁嘴里发出的,虽有些装腔作势,仍牛皮轰轰。紧接她又要了两副空碗筷。稍顷,随着厨师一声“来啦”,饸饹上桌。但见红油闪亮,金汤福目,碧韭虎踞,紫饸龙盘,细筯筋地诱人。面对两碗“彩虹“,孩子们的眼睛已经发绿,涎光劲射。他们知道上集的主题时刻来到,六只小手闪电般直奔“主题”;但立刻被母亲严厉的目光逼回,那意思不可抗拒:别抢,今日正而八经下馆子,甭丢人显眼。不过,儿子们确实饿了,他们的母亲立刻把饸饹一分为二,两碗变四碗;然后从黄挎包里掏出黄澄澄的玉米面干馍,每人两片。三条好汉已经迫不及待,一边先将一片干馍泡进碗里,一边争先恐后地嚷叫掌勺师傅快给他们的碗里加一勺红油汤(加汤惯例不收钱)。好不容易捧上碗,葫芦娃的胃已是十万火急,哪里顾得上妈妈的眼神,早把礼仪扔到爪哇国去了,个个咧开极阔的小嘴,露出两排黄板板的牙齿……待吃完三分之二时,他们又将剩余的那片馍再次泡到碗里,再次喊师傅续满油汤;又麻利地从长条桌中央的米醋碗里自调一匙醋。此味胜过琼浆玉液,孩子们吃得十分嚣张,大口汲溜,山呼海啸。加汤,添醋,循环往复,不一会儿,个个滚瓜溜圆。瞅着几个牛黄狗宝“出关斩将”,驾儿妈灿烂地笑了……心满意足地掏出宝贵的两毛钱付了饭钱。

盛宴已毕,母子四人照例不用手背抹嘴,任由红油印儿在唇上显示,这是引以为傲的表现,证实他们上过县城的大集了。  (作者:解方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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