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二花
院里三栋坐南朝北楼是单位宿舍楼,横着的一栋东西向,是回迁楼,属于占地补偿。三栋坐南朝北的宿舍楼也没住下五六十户,一栋东西向的回迁楼就住下一百六十多户。
独眼老宋是这栋回迁楼的管理员,存个自行车啦,锁个大门啦,打扫个院子啦,谁家房子要租出去啦都找老宋。老宋一只眼,看人的时候需要偏过脑袋,这样老宋看谁都带着偏见,跟个城市人儿似的。
老宋七十多岁了,身板硬朗,回迁楼五个单元一百六十多户,谁家什么情况,住几口,在肚里码得清清楚楚。
老宋把烂蔬菜筐子和不够整张的砖头,往院子角落里一码一摞,再往里装上土,栽几苗芫荽、油菜,或一溜溜葱,这就把菜钱给省出来了。到了夏天,老宋给西红柿搭架,给葱浇水,边边沿沿一些有心栽的和无意长的花再这么一开,一个水泥丛林下的微型田园就有了。蚊子呀、小咬呀、土蜂呀、蟋蟀呀闹哄哄就跟着来了。它们倒是一点不嫌地方窄。
狗也是老宋的。母狗,黄毛,像中华田园犬,但真是不是不好说。城市地方大,人杂,事多,肯于出奇迹,是与不是之间没有太明确的界限,人尚且如此何况是狗,这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一个道理。
狗是真灵。一院子人,见一两次就能认个差不多,再见就不乱咬乱叫了。送外卖的来了也不叫,围着外卖骑手的电动车使劲嗅,边嗅边恍然大悟,也就是不会说话,但凡能说话,就能准确说出外卖送来的是番茄炒蛋还是糖醋排骨。
院里的小孩都爱这狗,晚上在院里玩游戏必定把它算在内。跑的时候一起跑,藏的时候一起藏,叫的时候一起叫,笑的时候,小孩笑小孩的,狗把尾巴摇成风里旗。每个小孩手里都有不竭的零食,个个包装鲜亮气味馥郁。小孩大多不吝把零食与狗分享,还会认真帮狗剥了包装纸,实在有舍不得的,就自己先咬一口,剩下的一口才给狗。小孩吃的零食,大多高级,倒不是说小孩家里多有钱,是说但凡给儿童吃的食品多有保障,安全、营养、卫生,这样的食品狗吃了狗也好,所以老宋的狗油光水滑,跑起来像抖动的一匹绸缎。
狗是好狗,孩子们在的时候和孩子们玩,孩子们不在了就展开肚皮睡。院子是被楼挤窄的,太阳照进来只有刀切的一线天,狗能睡的阳婆地就那么大,位置也就很固定。到下班时间,准是太阳照下来的时间,狗也准在那里。出出进进的人,都打狗的眼睛里过。有爱狗的,蹲下来逗弄狗,摸狗耳朵,摸狗肚皮。不爱狗的,剁脚吓唬狗,呵斥狗。狗呢,爱它摸它,它冷静接受,不热情也不谄媚;不爱它,呵斥它,它也冷静,不会受惊,更不会害怕,顶多往后退一步,照样该睡睡,该卧卧,俨然一种带有城市世故的尊严——我也不惹你,我也不怕你,但我也肯定不爱你。
老宋每天起得早,扫了院子就骑个电摩去菜市场买菜。老宋骑着电摩前面走,狗在后面撒开四个蹄子追,狗指甲抓在柏油路上哒哒响,引一路人回头看。有时候老宋故意骑得快,考验狗的脚力,狗就跑出个流线形,把城市早晨六点的太阳唤醒。大多数时候老宋是去办事,不想让狗跟着,就把狗往回轰,狗不回,老宋就耍诡计,走着走着忽然把自己藏起来。这时候你再看狗,急忙忙四处张望,东西南北各跑出去几百步,看不见老宋一脸仓皇。于是,经常能看到狗茫然站在十字路口,流露出一种绝望还有万般失落,那是又被老宋捉弄了。一条狗,无论灵醒成什么样,都不是人的对手。
更多时候老宋是在街心公园里打扑克牌。围一大圈老头,不带输赢但胜负心不减,无论是打的还是看的,都赤膊上阵,皆破口大骂,爹娘祖宗和大鱼大肉飞得到处都是。狗竖着尾巴站在远处看,它的背景是繁华城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和人声鼎沸,倒成了它是个长者,在看一些怎么也长不大的孩子,连玩都要争输赢。人和狗的区别就是这么大。
院里多是租房户,回迁楼里住的尤其多。老城区往往是城市的原始积累,学校、超市、单位、银行、医院连片集中,交通便利,社区成熟,生活成本相对低。但老市民又大多过了原始积累期,差不多点都在新区买下更好的新房子,老城区的房子就拿来出租。新进阶的市民还未敢对生活提要求,只要成本低的和上班近的,这就是院里多外来租户的原因。
也有为孩子上学近的,租个房子让老人陪读。老人接送孩子,礼拜一到五按时上下学,礼拜六和日送孩子回父母身边住。
礼拜一到五,每到中午吃饭时间,院里戴小黄帽的孩子就多。孩子放学第一件事是找狗摸狗。狗低孩子高,孩子就单腿跪地,与狗同等,抱着狗,与狗说话,和狗亲热得分不开,好像除了狗,孩子们再没个可以倾诉处。
也有专门给老人租房的。也不用接送孩子,就是孤老一个住,儿女们合起来给租个家,让老人住着等死,礼拜六礼拜天轮着班来看望。故而院里每礼拜六礼拜天孩子少而电摩多,飘出来的红焖猪蹄味儿和油炸食品的味儿也多。狗在这一天往往仰着头,一个窗户格一个窗户格排查,以确定好气味儿的来源。我家对面就住着个孤老,八十岁有余,身板硬朗面色红润就是耳朵沉,什么声音都不往耳朵里拾。她家儿女来了,按死总控门的门铃就不给开,因为听不见。儿女们没办法,但凡来就按我的门铃,弄得好像我才是他们的妈。进了总控门,按房间铃照样不给开,要听不见都听不见么。打电话也不接,电话铃照样也不进耳朵。儿女们站在门外,能听见房间里煤气灶上咕嘟着肉骨头,也能闻见抽油烟机抽出来的油炝葱姜蒜,就是进不去,你说急人不急人。
院里还住着另一个老人,七十多岁,骨瘦如柴,爱穿质地优良的真丝裙,大红大绿,与年龄极不相符,从背后打猛了一看,窈窈窕窕。也不见有儿女来看她,她常一个人出进,手里拿一串钥匙,走着走着哇一声就哭出来了,不但吓人一跳,也吓狗一跳。城市是无数种声音攒成的,这是万千中的一种。
更多租户是来城市打拼生活的。早出晚归,知道隔壁住着个人,但从来没见过,院里人都睡下了,他回来了,院里人还没有起床,他已经开门关门噔噔踩着楼梯走了。晚上回来了,狗汪汪汪,早晨要走,狗也还是汪汪汪,狗也不认识这人么。扰了狗的梦,狗尤其不高兴。
城市没有绝对的夜,无论夜到什么程度,总有灯是亮着的,总有人是走动着的,总有门在开合,总有车在启动。城市里的狗想要休息好,尤其是住在这个院里的,第一要义是磨出一条粗大神经来,够吃够睡,然后才够力气去战斗。
夏天有一次,凌晨两点半,一个爸爸和一个女儿在楼下吵起来。先是一记响亮耳光,女儿呜一声哭出来,大声说你就会打我就会打我,从小你就打我,除了会打人你还会干吗?我妈就是这样被你打跑的。爸爸说谁家女儿不学好,半夜两点了不回家还在歌舞厅里唱歌?女儿说我唱歌怎么了,国家又没规定半夜两点就不能唱歌。爸爸说你给我滚回家。女儿说我就不。一出家庭伦理剧骤然在半夜两点上演,偶然穿插进狗的叫声和救护车的呜啊声,劝架似的。活着的不容易,只有狗和救护车最了然,也只有狗和救护车愿意出来劝,其余的,都浸在装睡的沉默中,暗夜一样不置一词。
城市狗见多识广,院里人拿来吃食喂,狗不一定接盘,先用鼻子嗅,再用眼睛看,然后才决定吃还是不吃。院里这条狗简直了,它还要你的态度,如果你跟孩子一样,单腿跪地和它分享同一块食物,它尾巴摇得欢;你要居高临下说:狗,给你吃。它不一定尿你,把两条后腿窝了坐定,用冷眼看你。都已经活成狗了,还有什么是它不能舍弃的,连牛肉丸子都算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