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弋舟
鉴于多年来我对黄海兮诗人身份的认定,当我读到他的这部分小说,必然先入为主,不自觉地会怀有某种预设。至于我究竟预设了什么,则是难以描述的。的确,我无法准确地说清楚自己的阅读机制若何。我只知道,我们所有的阅读,都是被“规定”了的,除了受制于自己的审美与见识,更被诸般远为复杂的因素所宰制。譬如,作者的声名之大小,其人的公共评价怎样,等等。更何况,当黄海兮叫做黄海时,我们便算是熟人。没错,由此我对他作品的感受,就将愈发地难以客观,甚至,干脆是无法客观。
但这并不应当成为我闭嘴的理由。我们做人与为文,就是在纷繁的检验下展开,说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有的斩钉截铁,或者犹豫不决,都不过是在确立着那个顽固而有限的自己。
读这批小说,我没法忘掉黄海兮是一位诗人,并且,还是一个熟人。
手头的这两篇小说,一个短篇,一个中篇,显豁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高度依赖于疾病。《画眉》中的阿媚患有精神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西凤,西凤》中,何宁的丈夫工伤后脑部受损,儿子亦是一个先天的轻度脑病患者。不难看出,这些疾病在肉体意义的病理学之外,都表达出了属人的、精神性的因素。因此,这些精神疾病的罹患者,便有了文学意义上的象征性。这样的一些人,因了疾病,首先承受着的,是与人间的“格格不入”,这让他们的疾病更像是一种“非正常”的人格表现,而不仅仅是肉体的残破。
那么,问题来了,在小说中处理人的困境,直接以生理上的疾病入手来书写苦厄,与勉力塑造出精神迥异者与尘世的对立,两者之间,哪一个更具难度?答案并非那么一目了然,只能说,要写好了,都非常难。
关于身体残破者的精彩书写,东西有名篇《没有语言的生活》,毕飞宇有名篇《推拿》,瞎子,聋子,哑巴,主人公们的精彩之处在于,当这些身体的残破者勉力在精神向度上补足自己的短板时,那种朝向“正常”的艰辛,才空前地打动了人和感染了人。这里面有个基本的诉求,那就是向着“正常”攀爬,是一种“向上”的态势;而罹患了精神性疾病的人,没有趋向“正常”的愿望,更多的,他们只作为“正常者”的参照,以一种下坠的姿态反射出社会学意义上的批判立场。
于是,《画眉》中的阿媚让我想起祥林嫂。鲁迅先生的这则名篇,价值也是多在社会学意义上呈现的,不过以祥林嫂来映照愚昧与野蛮的人间。祥林嫂的文学价值,应当是逊于阿Q的。试想一下,如若阿Q就是一个简单的生理意义上的精神失常者,也许,他就将丧失“文学性”中最为微妙的那部分张力。对于疾病的征用,亦是鲁迅先生的强项,将疯人与祥林嫂拿来和阿Q与孔乙己比照,哪一组人物更加深刻,哪一组的书写难度更高,称重的天平似乎是要倾斜的——前者更直接,也更简单。这是我的判断。
好吧,我的另一个判断是,在这两篇小说中,黄海兮征用疾病,在我看来部分地降低了写作的难度。阿媚的悲惨,如果不全以生理学意义上的病患来塑造,将会怎样?当然,会更加复杂与更加难写。何宁的困境如果不是以受累于两个病人为基本逻辑,将会怎样?当然,同样会更加复杂与更加难写。那么,这一切源自什么?不由自主,“诗人”身份的这个预设开始跳出来左右我的认知——也许,作为诗人的黄海兮,他的诗学立场决定了他就是要以这种简单与直接的方式,省略人间的芜杂,在“喻体”的意义上,给出一个不那么难以理解的、概括性的表达?
显然,以“预设”来做判断,我也受限于自己的简单与直接。以我对黄海兮的了解,差不多我都可以想象他在我的这个判断前将如何反驳——我就是要简单,怎么了?复杂才低级!
好吧,这是说不清的问题,这更不是简单的逞勇斗狠。
但是,在这个简单而直接的判断之上,我得承认,我依然被这两篇小说所打动。《画眉》于简单中,自有哀矜,放在我们的文学现场,也少有地流泻着善意。这些都堪称宝贵,那个作品背后的写作者因此得以呈现,他内在的善意与哀矜,在我看来,正是一个写作者尤为重要的人格。对于这种人格的鉴定,却从来不是一件直接与简单的事,你需要在作品中分辨出戏谑与怜悯、轻佻与郑重之间难以言表的气味差别。至少,我在这两篇小说中,嗅到的是正派的气息。
尤其是《西凤,西凤》,我无法掩饰对于这个中篇的偏爱。除了黄海兮没有直接将何宁也写成一个病人之外,这篇小说最能说服我的,正是他居然将一切貌似“会发生”的都以“未曾发生”的方式书写了出来。李东坤与何宁“未曾发生”,毛国与何宁“未曾发生”,向坦与何宁“未曾发生”,这差不多完全否定了我们读小说时那种根深蒂固的预设。没错,还是预设,而这个预设,说白了,就是庸俗化与八卦心。喏,一个女人,总是会与围绕在身边的男人们发生点儿什么吧,这样写,小说会好看,小说也会好写,就像直接拿疾病来驱动小说一样,简单粗暴,但却往往有效。黄海兮令人欣慰地于此掉头,以“未曾发生”的方式,写出了不那么像是人间的人间,否定了你的预设,呈现出的,竟是最为恰切的世道人心,平庸而丰饶,并不处处都能小说化地“得逞”。
《西凤,西凤》是反戏剧化的、反预设的,甚至是“反疾病”的,而在我看来,这恰是那个重要的“文学性”。于此,小说倒也是以“简单”而取胜了,真实的世相也许远非大多数小说所描绘的那般芜杂,女人和男人没那么容易发生点儿什么,而艰难,不过就是一个人的常态,不需要凸显,无所谓解决。
可见“预设”往往是不靠谱的。但人之有限,令我依然无从摆脱自己的预设。那么,接下来检验我的另一个问题,就是这两篇小说的语言了。“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诗人胜在语言能力”,这些都是我那或可被称之为偏见的预设,于此,我不免要纠结于这两篇小说的语言。
同样,在我看来,《西凤,西凤》的语言也好过《画眉》。《画眉》的语言似乎抒情了一些,与我认知中写口语诗的那个黄海兮有不小的落差,“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力”,既不像是口语诗人黄海兮的语言,也不像是一个乡野少年的语言;《西凤,西凤》则沉着、朴素得多,于是哀矜与善意之美也表达得更加充分。可是接下来的感受又将挑战我的结论——沉着与朴素,不过度抒情,是否就是小说的唯一铁律?
不,不是。看看这两篇小说的篇名吧。如果说,《画眉》与文本还有着某种黏合度,那么,迄今我也难以斩钉截铁地指明《西凤,西凤》与黄海兮所写下的那几万字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我只能说出:对于这样的小说命名方式,我是认可的,甚至是激赏与拥护的,它们陡然令小说中贴地的一切凌空飞升,彻底摆脱掉你所有属世的预设,以文学的名义,反沉着、反朴素,大大方方地矫揉造作和罔顾逻辑,毋宁以“作”的抒情姿态,亮明文学虚无的、不切实际的、无用而高贵的态度。或者,这就是我们念兹在兹的那种“诗意”?如果就是,我也只能预设着理解——它纯然是拜诗人的修辞直觉所赐,在这一点上,写诗的黄海兮跑赢了大多数写小说的家伙。
终究,这些依然都是说不清的问题。然而,文学之事,何曾说得清过?并且我也怀疑它会有被说清的那一天。我们不过是在被规定了的限度中,一次又一次见证自己预设的失效,继而,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阅读中,被自己的偏见所惊吓,被他人的实证而纠偏,直到诸般不再值得维系的预设彻底暴露出荒谬,彻底瓦解为止。
现在,我唯一可以说得清楚的是:欢迎小说家黄海兮的上场。嗯,他还是一个诗人和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