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一梵
择一个明媚之日,我们去寻春,探春,问春。弃醺风、油菜花、桃梨杏樱于不顾,直往江塝茗园去。我尚且不问“满街杨柳绿如烟,划出清明三月天”的诗句出自何人,也不管“春风、春暖、春日、春长。春天苍苍,春水漾漾。春荫荫,春浓浓,满园春花开放。门庭春柳碧翠,阶前春草芬芳”系何人所作,只往茶园深处去。
往深处去,便是“山峁不平,随势筑形。远看浑然椭圆,恍惚疑涌地而起,若峁上之峁,又如天外飞来,浮聚了一堆浓云”。
往深处去,便有好茶,好春,好景色。便有一峁一峁的圆润丘坡,凹凸起伏、层层叠叠。有的一片连着一片,片片相通。有的如哈尼梯田的样子,曲线紧挨着曲线,无限延展。春日里,婷婷袅袅的茶垄,像从半山腰烟水里刚长出来,就镶嵌在云腾雾霭的天河。仿佛时隐时现的不是茶田,而是跑到茶田里戏雾的白龙。在每一块规整的茶田中,中间的茶垄最绵长,长到一眼望不尽、看不穿。靠两头的茶垄最短,短到不管是行距或株距,只能种植一株两株,小到用一顶斗笠,就能给茶垄撑伞。茶垄根据地势的走向,呈从内到外的圆形图腾,或一峁连一峁逶迤不绝。也有的从凹陷的低处,一直攀爬到峁梁顶端,暗合气势盖天之象。
与春天之暗合的,以茶叶的心思最为缜密。
清明前,新茶呈萌芽状。这时候,采来的茶称作明前茶。
明前茶以茶芽细嫩,味醇形美,饱蕴天地之精华,为上上之品。此时若去看茶,就如同窥看情怀初开的少年,怀揣初心,欲言又止。一片痴心如雀舌,只能轻啾,不能道明。虽然只是一点小心思,但足以顾倾城,领芳心,破春晓。若是等来一双纤纤玉手,将其采撷,这一世也就不曾辜负。万物有灵,茶如斯人。在春天的茶园里,你只需把自己当做一枚茶芽。长出双手,作合十状,在一颗露珠中打坐。此刻无需看,只需静,静在此处,无需开花。直到静成宋词中的一句小令,婉在韵脚处,等季节扶起你干净的下巴,细细端详。若是你愿意,也可以静成茶芽上的一颗清露,让刚刚开眼的雏鸟噙着,任好色的春风轻薄。
在茶园里,你只需记得一枚茶的心思,记得山水相接处云蒸霞蔚,记得婷婷袅袅中佳人入画,记得静静流淌的一汪春色,等你去踏青,为你而存在。
也许这就是去江塝茗园的好处。
江塝茗园的美,美在原生态,美在自然,美在无需雕琢。步入茶园,你只需脱尘静心,细品慢入。等你周身的毛孔自己醒来,自己打开,自己吮吸明媚的光灿,走失在春天的第一声鸟鸣中。
茶园中的望江亭,是一座工艺考究的多角红亭。筒脊筒瓦,中高翼低,四周飞檐翘起。可小坐,也可手搭凉棚,独立远眺,让山色尽收眼底。这小厅,即是茶园的最高处。站在亭里,可见近处的茶波,如少女凹凸起伏之曲线,圆润柔和,当春乃发生。极目远眺时,可见青山白水,江河悠悠,峁上云雾缭绕,雀鸟刚刚醒来。这红亭与绿茶相互映衬,相互依托,促成过目不忘的风景。
路,依然在迂回婉转之间蹉跎;春色,依然在一枚枚茶芽上饱胀。
瞧,峁梁上,身穿蓝印花衣裳,戴着头巾的姑娘,正在采茶呢。她们一边采茶,一边唱着山歌。歌声从这峁飘往那峁,又被更高的峁反馈回来。有时候一人唱几人和,有时候一个人不经意地轻轻哼唱。不管怎样唱,她们都不会撂下手里的活计,只管低头采茶。这时候,圆润的峁梁不会寂寞,幽幽的茶树不会寂寞,我也不会寂寞。串门的朱鹮,调皮的喜鹊、布谷鸟、画眉、松鼠们就更不会寂寞了。它们只管警惕地转动乌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上蹿下跳。这时候,你只看见茶树惊慌地摆动,只看见一枝枝树桠被小脚蹬惊。若是听见“嗖”的一声,那必定是松鼠跑过;“ ”的响动,肯定是啄木鸟在敲木鱼;一串“啾啾啾”的雏鸟叫,必定是鸟妈妈,嘴里衔着小虫子,给小鸟喂食呢。
这期间,采茶的姑娘只顾低着头,用干净的手指,一叶一叶地采茶。
我想说,在江塝茗园,我仿佛做了一回明前茶。等一双带着体香的手,把我的前尘从骨头上掐下来,攥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