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文娟
当我还是怀春少女的时候,同时喜欢上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红豆,一样是旅游。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人生远行的第一站,真就到了桂林。那是一个清晨,火车轰隆隆到站,巨笋一般矗立绿野的小山猛地撞醒了我的睡眼。那一刻,惊诧地望着窗外,难道这也叫山吗?同在一片蓝天下,西北的山峦怎么就一峰连一峰,绵延成千里呢?乘了小舟,在燕子飞入百姓家的水泽稻香中轻轻荡漾,一个念头突兀冒出,多么灵秀的山水啊,今生有缘,就生活在这里,石女一定能变成秀女呢。
贫穷限制了脚步,但没能扼制住想象,经过无尽挣扎,终于从冰封磐石下冒出了文学小花,这朵脆弱而卑微的花朵,就是我噢。发表作品当然是价值体现,《红豆》灯塔一样,成为我向往的园地。那个时候,没有微信,没有微博,但有QQ群,左岸就是文学青年活跃的阵地之一。群里有编辑,更有作者,我的QQ名叫“杜杜”,韦毓泉和黄土路老师就成了QQ好友。十多年之后的现在,QQ像昨日黄花,失去了芳香,不再炙手可热,但回忆依然美好。2021年岁末,疫情肆虐,西安封城,120救护车日夜不息,洒水车喷出的水雾呛喉刺鼻,雪花横渡,也遮掩不住酸臭之味。足不出户,快递暂停,所有人回归到原始状态,整天为吃饭发愁。看见谁晒腊肉、烧鸡和橙子,嘴角微动,喉结跳跃。往日的一日三餐压缩成两顿,除过发放的爱心白菜、萝卜、土豆,就是洋葱,葱姜蒜是没有的。吃来吃去,哈出浓郁的萝卜味。每天最恐惧的,是呼叫做核酸的高音喇叭,录制好的规范声音,一响就是两个小时,有时候东方破晓,有时是午休时分。最盼望的,也是做核酸,尽管人人戴着口罩,间隔一米,但也能见到人呀,个个左顾右盼,希望被人搭讪。
就在这个时候,韦毓泉老师微信留言:杜杜,能邮寄点我们这边的水果给你吗?并且发来给西安作者的慰问视频。除夕前几天,全城解封,我所在的学校还不能自由出入。张凯老师询问地址,便收到了《红豆》杂志的贺年卡。快递小哥全副武装,戴着头盔手套,仿佛没能上天的宇航员。彼此高扬手臂,隔着铁栅栏,才够到邮件。当即拆开,清雅精致迎面扑来。贺卡的正下方“《红豆》杂志”四个字,印在青山云雾间,左上方几根枝丫随意伸出,点缀数颗红豆。一轮红日的右上方,竖排着“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多年来,收到过不知多少明信片、贺年卡、慰问信,独独这一张,双手捧住,抱在怀中,避免风雪拂去,放置书架的梅花鹿旁,随时看见,瞬间温暖。人到中年,朋友如秋风中的树叶,作者与编辑的深情厚谊,也许是最长久和弥足珍贵的吧。
大约2005年左右,开始在《红豆》发表作品,开始是散文,后来是中短篇小说,再后来是长篇小说《红雪莲》。散文《南中国有个叫周庄的水乡》获过一个奖,成为某地中考模拟题,文末那句“还没离开,就开始想念,这就是周庄”。被众多读者喜爱和引用。散文《唐古拉的绿雪》也上过散文年选,散文集《绿雪》就源于此。2010年春天,韦毓泉老师告知,专门为陕西青年作家发一个小说专辑,由我组稿。我便约了周瑄璞、宁可等人的短篇小说,当年第10期刊发。
编辑稿子需要与作者联系沟通,离开陕西之前,我把此事拜托给宁可。当时我在雅鲁藏布江中游北岸尼木县吞巴村考察,临时司机充当翻译,这里是藏文创始人吞弥桑布扎的故乡,有藏尼纸、尼木藏香和普松雕刻的“尼木三绝”。九月初的积雪汩汩融化,雪峰近得伸手可触,废弃的羊圈里父子三人正在雕刻经版,另一个儿子到寺庙做木活去了,弟兄三人娶了一个妻子。村中的柳树一人环抱不住,比任何一个人的年龄都古老,小树以杨树居多,每棵树的树干都被衣服裤子缠裹。水车咣当作响,利用雪水流动研磨浸泡过的柏木,木浆制成砖块,晾干以后与藏红花、麝香、白檀香、豆蔻、穿山甲、甘菘、冰片等一起,混合搅拌做成藏香。正当我爬上又一片金色青稞地的时候,一只野狗迎面扑来,手机忽然响起,宁可在千里之外说着什么,我只记住了“红豆”二字。恍惚了好一会,看见了高处的雪山,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才想起遥远的南国,那里的山巅肯定没有积雪,那里的河水肯定没有这般湍急,但我们是多么亲近,多么幸福。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
2017年春节前两天,我将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红雪莲》发给张凯老师,留言中写道:这一刻,我点燃藏香,听着《那一天》,给您发稿子,这份邮件对我是多么重要。点着尼木藏香,听着佛说,是整个写作《红雪莲》的常态。十年走访,四个年头书写,为了一朵雪莲花开。此时此刻,却是如此纠结。昨天才知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日,我得买年货了,首先得买一把挂面。清楚地记得,点击发送键以后,再次潸然泪下。
然后,身心疲惫的我,去往三亚,手机显示在天涯区。在那里完成了后记《牧草样的生命》,连同全文在第五期发表,邱小兰老师还与我做过一个对话。《红豆》赐福,这部作品被中国作家协会列为重点扶持作品,先后获得过该刊优秀作品奖和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被翻译成藏文,成为西藏自治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祝西藏民主改革60周年”献礼图书。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和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分别长篇小说连播了汉文和藏文。
2019年盛夏,飞跃千山之祖万水之源,重返拉萨,将刊有这部小说的《红豆》杂志,连同900个页码的藏文版《红雪莲》,一并献给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和信徒心中的圣殿大昭寺,完成了我的青藏文学之旅。桂林山水甲天下,《红豆》大爱满天涯,彼此陪伴,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