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言
楼下是汉代礼制性建筑遗址,虽是一片废墟,建筑痕迹还在,残墙断壁展露着曾经的肃穆;隔条马路是大明宫遗址公园,昔日的辉煌只剩下阔大的场地,春、秋时分也是花繁叶艳的热闹场景;远处密不透风的楼群是城市中人的家之所在,悲欢离合、冷暖人生在那里演绎着;再远处是终南山,花草树木变换更迭,但峰峦叠嶂依旧在,应是千年容颜不改,不像城市已不复当年模样。汉唐盛世、现代文明、亘古秦岭就这样平铺在一个画面。
今天有雾也有霾,遮蔽了视线,南山与天空混沌成一片,完全隐去;楼群是中国水墨画的气派,朦胧在虚幻中,只见大致轮廓;大明宫被轻烟笼住,亭台河流依稀可见;汉代遗址最是清晰,冬日草枯却依然强劲茂密,似乎这里没有衰败,反倒留下了一块自然之境,但断墙旧瓦诉说着它的过往。
废墟上有树木,根深深扎入泥土,不知留有多少人痕迹的泥土,有汗、有泪、有血,还有生命,是的,哪一寸土地上没有生命呢?都归于土,化作尘,影迹全无,但滋润出的生命传续着基因,把先人的性格遍布在每一根枝、每一片叶上,再归于土地,滋润着下一棵花草树木,于星光苍穹下浅唱低吟,在风霜雨雪中守护相望,生生不息。
最倾情的诉说莫过于来自大明宫秦腔的力竭之声,撕心裂肺,像要把中国几千年的苦闷一吐而尽,却是蜿蜒曲折,在身体内回转了几次,冲到空中,如同涟漪般一圈一圈向外扩散,愈远愈微,最终融入纷杂间。是的,它没有消失,只是悄然存在于世俗中。
世俗生活在远处模糊的楼群中展开。实用主义使当今建筑只求高耸入云大容量,不讲究高低错落有韵味,方正之间却是一片混乱。天地给予人类的自然秩序被生存秩序打乱,自然之美被屏蔽,昔日“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变成了“槛外低楼宇,窗中暗冷月”。人与自然的相通、相连被切断,七情六欲被圈在世俗秩序中的狭小空间无处延伸,城市成为生存之地,而非心灵之所。
既非心之所在,哪会刻进记忆,城市生活就像过往的风,不要说“车痕遍九陌”,即使立刻回头转望,也是来去无踪。无论走过多少遍,路上的风景依然陌生,变与不变都不会引起多少涟漪;无论擦肩多少人,匆忙的目光不会凝视,来走去留都不会有情动。窗外是他人的故事,与己无关,窗内是自己的剧情,与他人无碍。钢筋水泥中的奔波屏蔽了风雨云霞的浸染,柴米油盐中的焦虑淹没了对花草树木的感知。网格状的道路成为地理上的连接线,却是情感上的分割线,被挤压到角落的情感不再完整,成为无处安放的碎片。
于是人们怀念连续、完整、有序的情感记忆,怀念目光交融的默契,怀念相视一笑的温暖,怀念哄堂大笑的畅快,但唤醒、生成情感的环境已经改变,人的思绪被囚禁在方寸之间,门外的场景存不进个人记忆,情感的空白无从填补,残缺中便生出烦躁与无奈。于是用所谓的先进与潮流来掩饰疏离中的不适与虚空,或沉溺于冰冷的机器,或陶醉于虚无的想象,或失控于同质的目标,或追逐于场面上的喧闹,只是情感如同离了梢儿的柳絮,悬在空中寻找着落脚点。
情感的归处需要物理上的支点,令人回想的场景通常发生在某个熟悉而有故事的地方:公园、河边、城墙根,咖啡厅、餐馆、电影院。只是在快速变迁的城市中都成为流动的浮萍,熟悉的人难回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地方难来熟悉的人,持久稳固的情感体验成为奢侈品。城市半径的延长,拓展了人的活动范围,广度替代了深度;现代化社交工具模糊了社交边界,陌生的熟悉与熟悉的陌生之间的瞬间变换,动摇了社会关系的稳定,稀释着人们的情感体验,长袖善舞中感情与利益的互助互换,使精神上的单薄感和生活中的漂泊感更加强烈。于是人们寻求精神抚慰与心理慰藉,填补城市生活带来的虚空。但是,以现代化为工具解决与现代化相伴而生的问题,是以想象激发想象,以虚空填补虚空,是无根之木,终因得不到滋养而枯萎,是无源之水,终因源竭而河涸。
当人们穿行在楼群中,努力把分散的记忆串成线、连成片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介质,那个能够使情感完整、稳定的介质——大自然,那个亘古已存、滋养了我们的自然,那个被我们忽略、远离了的自然。
我们无需寻找,只需回望,山在那里,水在那里,云霞在那里,带着千年不变的容颜,带着融进基因的赤诚,带着祖先传递的温暖,静静地等待,等着我们回去,回去欣赏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一条小径、一所老房,欣赏隐藏在宏大景观之下的静默之美、遗世之美、清雅之美、怡然之美;回去面对无垠的山峦、云海,不尽的河流、田野,去感受天地之浩瀚、宇宙之深邃,去体验遨然于天地的超然与洒脱,去体验渺小在伟岸间的自由与安宁,去感受伟岸固有的淡然与担当,这里没有俯视与仰视的傲慢与卑微、没有强势与弱势的凌人与忍辱,只有云随山走,云怡然,山安然,雨随风转,雨欣然、风飘然的随性随意。
自然之美不仅仅是山水云霞风雨雷电以及隐于其间的万千气象,更是抹不去的先人印迹和越来越厚重的民族记忆。
当我们回顾所来径时,苍苍的不仅仅是翠微,还有邀月对饮的仙人;当我们行至水穷处时,坐看的不仅仅是云起,还有弹琴复长啸的吟者;当我们唱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看到的不仅是华清池上空的鹊桥相会,还有红泥小火炉旁的伴雪而饮。
长安道上的尘埃从古舞到今,尘埃中有零落成泥的春红,伴着荷风送来的香气,芬芳了千年;有萧萧而下的落木,循着雪上空留的马行处,悲壮了千年。半坡文化拙朴灵动的彩陶带着史前的酒香从古醉到今;黄帝陵中苍劲厚重的古柏于枝叶波动间传递着民族之脉;秦始皇陵中威武强劲的兵俑只需静然默立,威严便溢出了边界……
这样的自然与历史、历史与文化、文化与情感、情感与人生的交融其实没有逝去,只是悄然静立于某时某地,等待着我们从烟尘俗世的繁杂中沉静下来,带着素朴回归,重拾纵情天地间的自由和徜徉文化中的从容,于历史的回望和未来的眺望中沿根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