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亚凤
时光的脚它走得快,并不因疫情期间我们被封闭在家,它就停下来,托着腮帮子陪我们坐等乌云散去。它不,反而滴滴答答,一瓢一瓢舀去了我们死水般的生命和柜子里的存粮。
坐吃山空,前两天就发现,角角落落搜出来的被时光漂白了的小米、玉米糁子,虽然不再金黄灿亮,但也还能吃,放点碱多熬会儿。今天扫出来的黄花、木耳,还有点冬菇,泡一泡,也能炒出一盘菜……多少年了,不曾像这个冬季,猫在家里像只仓鼠,把贮存的粮食一一搜罗出来打扫精光。我有许多瓶瓶罐罐的,分别储着红豆、绿豆、黄豆、麦仁,黑米、紫米、黄米、糯米,花生、红枣、芝麻、莲子,凡现代人闲情逸致时想要秀秀厨艺所需的十八般食材,我的橱柜里几乎应有尽有。
这也正是现代人的毛病之一,占有欲强,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并不多。跟我们衣橱里的衣服一样,花样越多,越轮不到出场。一年到头,该清仓的倒扫出一大堆。衣服会过时,粮食会过期,原本色泽饱满新鲜香润的五谷杂粮,可惜呀,生了虫子、起了糠灰,不得不倒掉。
如今这一珍惜,再抬头看看日历,不禁恍惚起来,想起腊八的由来,想起擅长持家的母亲。
小时候的长安,比现在冷,一进腊月,小寒大寒相继袭来,母亲便会将新絮的棉袄给娃儿换上,娃们一边搓着手哈着气不怕冷地玩着,一边见天儿数着冬至啦、腊八啦,要过年啦!
母亲的腊八粥煮得极好。记得最早时主料用玉米粒,谁家有大石臼,母亲们轮流借用,将自家备好的玉米粒儿放进石臼里,用石槌舂,手起槌落反反复复,槌去玉米粒坚硬的外皮,而颗粒要尽量完整,清水浸泡使之不那么干硬,才入釜熬煮。小火熬啊熬啊,不知要熬煮多久,才能达到既颗粒分明又温润绵软,水与玉蜀黍妥协相依,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融溶状态……
舂玉米粒是我最早的腊八记忆,细节已遗忘太多,“第二代”记忆是麦仁煮。现代的孩子多已五谷不分,不知麦仁怎可入粥:仍是舂,脱去皮。由于缺乏实战经验,我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技术之下,才能把上述的玉米粒、下述的麦仁儿,舂得只褪皮儿而颗粒无损,要我来做,蛮力之下必定砸得破碎不堪一塌糊涂吧……
那咕嘟嘟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啊,最初泛在记忆里的,就只有褪了皮的金黄润亮的大玉米粒、温润糯软的浅咖色小麦仁儿,至于其他,变成一帧旧照片的背景,模糊不清了。或许,因为那个年代,能有一碗踏踏实实的主粮,就是全部的幸福感吧?
稍大些,就要求多了,氤氲的香气中,母亲秀美的脸晃动着一边搅拌锅中的五色豆豆,一边讲故事给坐在脚边殷勤拉风箱的碎女子我。她说旧时人家啊,冬储是件大事,二三月最艰难,青黄不接,其实早在过年前,大人们就开始咬牙勒紧裤腰带了,但过年必须得有年样子,到腊月八上呢,打扫打扫粮仓,算计算计还有多少五谷杂粮,稻啊、黍啊、麦啊、豆啊,还有些子平日舍不得吃的栗子核桃花生仁儿葡萄干,悉数上场,丰富地熬上一锅,先敬灶爷再祭五脏庙,灶爷懂了人也饱了,接下来就浑身热火有了希望冲着新年奔去……
这说的都是过去。
今天,谁缺一口吃的呢?都开始减肥了,保健了,那时憧憬的细米白面如今不稀罕了,五谷杂粮重新开始受宠,时代已然走过一个轮回,有返璞归真之象。但浪费也随之而来,谁家不是物资过剩?照我说的,家有孩子要住校或要住单位,或兄弟们要分家,亲友借住、临时搬迁什么的,随便从家里分点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啥的,绝对没问题,一个家掰成几瓣都绰绰有余。问题是如今这人都讲究品位格调,要的是个性化私人定制,挪个窝一应物品统统重新购置,商品时代新的诱惑又层出不穷,物品过剩愈来愈突出。
只是眼下,疫情之故,倒给了我们一个消耗库存的机会,在物资进不来的初始,家里久不上场的陈芝麻烂谷子,哦不,烂谷子不行,现代人不到“穷凶极饿”的时候,架子是不倒的——陈货终于有了见天日的时候,我把被清水呛出来的米虫悄悄滗掉,瞅一眼不知情的小女,抓一把泡发的赤小豆,加碱小火慢炖,一样给她熬得“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忆苦思甜。
孩子们哪经过这阵势,竟到了需要政府发放物资救济的地步么?这活生生的雪中送炭,让现代人忍不住新鲜起来,重新开始珍惜粮食,一时“吃嘛嘛香”,全网兴起晒食热。
城市里,每日此起彼伏,这个在朋友圈嘚瑟她煮了一锅八宝粥,那个晒他将多囤的萝卜、蒜薹腌了泡菜,谁挂了香肠熏了腊肉,谁又蒸了一锅香掉牙的地软包,包的一列列萝卜羊肉饺子白白胖胖展翅欲飞……
如此,坐在家中迎腊八,天天休闲天天过年,天天打扫除尘天天期盼。满满的,是多年未曾有的对生命的热爱,是重新焕发的对新年的希冀。
过了腊八就是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则古老的春联如是说:祸不单行昨日行,福无双至今日至——辛夷已上枝头,2021年的阴霾,即将过去,2022,我们必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