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晓勇
2018年9月问世的影片《绿皮书》上映至今,先后斩获包括第9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最佳原创剧本奖、最佳男配角奖等35项国际电影奖项,当然有其超越普通影片的独到之处。有人说,这部影片讲述了种族歧视背景下美国黑人恶劣的生存境况;有人说,这部影片讲述了白人和黑人超越种族的友谊;有人说, 这部影片讲述了顶级艺术家无以分享的孤独;还有人说,这部影片讲述了音乐对人的救赎。这样的诠释都有一定道理,分别反映了这部影片的多维面相,但是这样的解释显然不足以说明这部小成本电影为什么能够赢得包括中国观众在内的世界性认可。笔者认为,这部电影的成功,是因为它提出并试图回答“艺术何为”这样一个跨越种族和文化的普遍性问题。
影片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托尼·利普是一家夜总会的保镖,半辈子底层求生的历练,成就了他嘴炮和拳脚“文武双全”的生存技能,作为那个时代的底层白人,他一样沾染上种族歧视的恶习。由于夜总会关门歇业,热爱家庭的托尼不得不通过典当手表甚至参加大胃王比赛的方式为妻子买礼物并支付每月房租。当有熟人推荐他去应聘专职司机工作时,困顿中的托尼欣然应允,从此邂逅了唐·雪利博士。唐·雪利是个黑人,也是享誉全国的音乐家。他天资禀异又自强不息,三岁登台演出,十八岁举办个人音乐会,两度应邀赴白宫演奏,还拥有心理学、艺术学和声乐学三个博士学位,是货真价实的成功人士。通常而言,这位跻身上流社会的黑人音乐家完全可以爱惜羽毛,坐享全社会的景仰,但是,雪利博士却是一位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尽管成长历程嵌满了种族歧视的伤疤,但是作为一位真正的音乐家,他深信音乐的力量可以打破种族歧视的坚冰,毅然决定带着他的钢琴三重奏小组奔赴美国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南方各州,开始他圣诞节前的巡演之旅。出于安全考虑,他选中了有丰富底层生存经验的托尼当他的司机兼保镖。于是,一场关于“艺术何为”的追问之旅就此开启。
旅途中的第一个追问,艺术能否打破种族歧视的坚冰?
雪利博士怀揣着通过音乐打破人与人隔阂的救赎心愿开启了南方巡演之旅,一路上收获的却是与浓云重雾相互映衬的隔阂与不解。在印第安纳州的汉诺威,接待方只给雪利博士提供一台装满垃圾的破钢琴,理由是“黑人哪有那么挑剔”。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维尔,雪利博士被一帮白人小混混打得鼻青脸肿,原因仅因为这位“只配洗盘子”的老黑“扎了一条领带”。在北卡罗莱纳州的罗利,这位“来自北方的特别嘉宾”居然不被主人允许使用厅堂旁的卫生间,哪怕回酒店如厕耽搁演奏一小时也在所不惜。在佐治亚州的梅肯,制衣店的裁缝硬生生夺过雪利博士手中的西装,警察在雨夜中质问托尼“为什么你的车载着黑人?”并毫不留情地拘禁了雪利博士。所有这一切,除了让雪利博士满脸伤疤之外,更让他对自己的巡演之旅产生了深深的困惑。作为一位有着崇高品德的艺术家,他足够坚强和隐忍,深信“只有尊严可以帮你获胜”。他可以一次次用黑色面霜遮掉脸上的伤疤,笑对第二天的旅程和演出,但是,当良好的意愿遭遇重重挫折,他也一次次沉溺在深夜酒醉之中,音乐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旅途中的第二个追问,艺术如何打破种族歧视的坚冰?
其实,雪利博士本用不着困惑,音乐之为音乐,自有其打破坚冰的神奇力量,只不过,坚冰的打破却是以雪利博士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着的。雪利博士能够预料到的情景是,随着巡演越往南去,他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也就越强烈;但是雪利博士不能预料到的情景是,随着他通过音乐巡演改变上层人士偏见和歧视理想的最终破灭,一场偶然遭遇的酒吧即兴演出却让他真正体会到音乐的力量。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被安排在种族歧视最为严重的阿拉巴马州。在伯明翰一座古老的贵族庄园里,雪利博士一行受到了当地名门贵胄的盛大欢迎。但繁华背后的事实却让雪利博士沮丧万分,当雪利博士的白人同行被邀请到富丽堂皇的大厅用餐时,尊贵的音乐家却不被允许在餐厅用餐。庄园的主人宁愿用一百美元贿赂托尼带雪利博士外出用餐也不愿改变当地“长久以来的传统”。在那一刻,一直尽力克制自己情绪的雪利博士再难平复内心的波澜,他终于明白,通过音乐来消弭上流社会的种族歧视根本不可能,他们根本不懂音乐,邀请他来演奏只不过是“为自己贴上文化人的标签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愤怒的雪利博士撕毁了演出合同,和托尼一起来到专门接待有色人种的“橘鸟酒吧”。也正是在这个雪利博士此前连看都不看一眼的“藏污纳垢”之地,雪利博士发现了音乐的真正价值。在“橘鸟酒吧”里,在托尼的鼓励下,雪利博士放下了自己的矜持,他不再挑剔演出环境是否高雅,不再苛求钢琴的“斯坦威”品牌,不再嫌弃听众的污言秽语,他勇敢地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坐在那架破烂的钢琴前。在烟熏火燎的酒吧里,面对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雪利博士弹奏起了肖邦的乐曲,让一屋子的“下里巴人”体会到“阳春白雪”,忘记了生活的忧伤,领悟了生活的意义。随后,在雪利博士的钢琴伴奏下,酒吧里由厨师和酒保们自发组成的乐队演奏起欢快的乡村音乐,收获了观众们无拘无束的也是雷鸣般的掌声。
旅途中的第三个追问,艺术对艺术家本身意味着什么?
影片通过司机托尼给妻子写信的角度,揭示了雪利博士作为一个有良知的黑人艺术家的双重人格。这种双重人格就在于,一方面,雪利博士深信,种族歧视作为一种社会痼疾,不仅伤害了黑人,也伤害了白人,而音乐可以打破人和人的隔阂;但是另一方面,雪利博士本人,作为那个种族歧视年代里艰难成功的黑人艺术家,却像中了魔咒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精英思维,刻意与他试图救赎的普罗大众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这种双重人格给雪利博士带来的影响就是,作为一位音乐家,他既因为找不到大众救赎之路而苦闷,也因为找不到自我救赎之路而孤独。
在一路向南的巡演之旅中,本来属于不同世界的托尼司机和雪利博士通过音乐相互感化,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和信任。在聆听了雪利博士的第一场音乐会之后,托尼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亲爱的德洛莉丝,他完全不像黑人,反而像自由女神,甚至更棒,我觉得他是个天才。”在聆听了雪利博士的第二场音乐会之后,托尼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有时候觉得雪利博士不高兴,晚上会独自喝很多酒。”随着托尼司机对雪利博士的了解日渐加深,托尼直接了当地指出了雪利博士的双重人格。在被警察释放后的大雨之夜,托尼对雪利博士关于“尊严永远占据上风”的精英思维极不赞同,他说,“你对你的(黑人)同胞一点都不了解,他们吃什么,他们怎么讲话,他们怎么生活,你连他们喜欢听小理查德(的音乐)都不知道!”“你是个住在自己城堡里的大人物,环游世界为富人奉上音乐会,我的世界比你的世界黑得多!”一语惊醒梦中人,雪利博士终于意识到,他的南方巡演旨在打破坚冰,而他内心里的寒冰却比谁都坚硬。正是因为雪利博士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能在“橘鸟酒吧”那个烟熏火燎的环境里,愿意和他从来不曾亲近的贩夫走卒一起享受肖邦钢琴曲的热情奔放。而在“橘鸟酒吧”里的偶然演出,才是雪利博士和托尼司机南方之旅“最美好的时光”。
在影片中,托尼询问雪利博士的助理奥列格,为什么雪利博士明明可以在北方“拿三倍的薪酬”却要来南方遭受屈辱?奥列格回答:“雪利博士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你,光有天分是不够的,改变人们的观念需要很大的勇气。”是的,艺术不仅仅是天分,艺术的价值在于勇敢地去改变人们的观念,而其中最难改变的,是艺术家自己的观念。艺术只有面向大众,面向自我,勇于改变,才是大众真正的救赎,艺术家本身才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