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志华
所谓作家靠作品立世,其实是靠在一部部新著中新的艺术追求立世。2019年以一部《风从场上过》荣获柳青文学奖的尤凌波先生,最近又以一部《那年冬,真冷》斩获丝路散文奖。
《风从场上过》,以生动别致的关中农村风俗画之美取胜;《那年冬,真冷》则以二十篇别开生面的写人散文令读者赞叹不已。
要是你的根在关中农村,也许有回到乡下在田间地头转悠的习惯——而不经意间,遇见了儿时曾一起白天掏鸟窝、晚上捉知了的玩伴。你们趷蹴下来,先谝起了同辈,接着便扯到了他爸、他爷……话语的自然,如同轻风;人物的命运,又如同以秦岭为背景的历史活剧。
尤凌波写人散文的特点之一,是别具一格而雅俗共赏的语言。
既然是写人的散文,那就一定追求语言是文学语言。当今网络上、纸媒上并不少见的一些散文,或冗繁地堆砌事例,或卖弄地罗列典故,或装模作样地之乎者也,或以佶屈聱牙炫学识,或以“酸味”为幽默,或把“内卷”“躺平”“梗”之类含义不清的词语当通俗的用语之流弊,均为尤文所摒弃。而摒弃,实质是对伪散文语言流弊的突围。尤文的语言,以雅俗共赏、别具一格的文学语言为追求,几乎全用乡亲们在地头、炕头的口语、方言,读来自然、亲切,韵味十足。
尤凌波写人散文的特色之二,是在独创的舒缓温热的叙述方式里,寄寓对人的深切关怀。
写人散文的整体结构,岂能少了叙事?常见的叙事,或以意外、悬念、误会、巧合等技巧吸引眼球,或以离奇的情节动人心弦。然而,一俟读者掩卷,每每莞尔:炫技是缘于干货太少;奇奇怪怪,是因为离生活中的人距离太远。尤凌波的叙事,开头如冬日围炉向火拉家常;行文如温泉缓流,不事喧哗而浪花翻卷;结尾如民间艺人的三弦小曲,曲终而韵无穷。文章从头至尾,都因人说事,而对普世的或独特的人情、人心、人生、生命、人性的观照或发现,则不着一字,让读者在曲终的余韵中慢慢地、细细地、反复地去思索、去品咂。
普通乡民,一辈子勤能糊口,善得善终者虽有,但因禀赋、家境、际遇、时势等等的不同,大都有着各不相同的人生,也便有了不会单由人把控的所谓命运。《世田离婚》中的世田,农村小伙进城后娶了家在省城的媳妇菊芳,他偷着乐不用说,村里小伙谁不羡慕得流口水?可婚后两个原生家庭带来的矛盾不断,两口子争吵不断,可爱的女儿一考上大学便不再回来,毕业找了男同学,去了南方,也不再和父母联系。世田两口退休后,他“平生第一次喝了大半瓶西凤,两人离了婚,他独自回到了老家,住到了一间厦房里”。喜出望外结了——三天两头吵着——女儿走了、妻子离了!这便是“人长得排场,心底善良,干活不惜力气”的世田的大半生。凄凉的晚境还有转机吗?
《庚羊之死》中的庚羊,日子应该走在人前头,偏偏染上了赌博却又十赌九输,为了还赌债,竟因抢人自行车被判刑三年半。出狱后,他和女人分由老大老二赡养。老大住新屋,庚羊一人住老屋。每天大媳妇端饭过来一放,吊着个脸,扭头就走。他吃儿媳妇的眼角食,连气带饿,终于在一天早晨儿媳妇送饭时,发现人已倒头,眼角泪水还没干。这,便是原本“人灵醒、手也巧,木工全套技术都烂熟于心”的庚羊的一生——怨谁?!
《孟舟还债》中的孟舟,师专毕业,先教小学,后教中学,直至担任校长。孟舟育有三子一女,日子紧巴巴,但看到改革开放后当年那些学习提不上串子的同学在聚会时,开着小车,穿金戴银,言语间就流露出“学习好有啥用,这年间能挣大钱才是真本事”的张狂来。孟舟动了改变自己环境的心思,借了几十万元,开起了金矿,半年时间,就采到了金子。不料不但矿上出了一死一伤的事故,金矿之脉突然断了,打出的全是铜。孟舟关闭了金矿,立誓还债,与老伴离了婚,住进塬上一孔废弃的窑洞,啃干馍,捡饮料瓶,慢慢还账。不久,便白发披肩,佝着腰,“俨然一个流浪老汉”。命运的转机似乎来自拆迁。孟舟的老宅换了五套单元房,三个儿子各住一套,卖了两套还完了债,剩下的钱买了一套小户型和复了婚的老伴住了进去,同时,把住窑洞时每晚点灯熬油写出的一部长篇小说,交给出版社出版。办完这些,“就甜甜地睡在了新居”……第二天早上,老伴做好早餐叫他时,才发现他已走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业务能力突出、人品又好”的孟舟的一生:时来运转了吗?苦尽甘来了吗?破镜重圆了吗?乡亲读了他的长篇《金盆湾》是长长的叹息还是久久的惋惜?
每篇文虽千字左右,一个个人物的命运却大起大落,各自不同。各色人等虽同住一屋一村,却常涉几代,或愧对先人,或为乡亲添光增彩。
读罢尤凌波二十篇写人散文,你一定会在温热的乡音中,回味着生命苦涩中的甘甜,还有人性中的可爱、可恶及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