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宇澄
大海翻动灰色浊浪,严冬的阴霾天气,云头很低。我倚住甲板栏杆,不远处就是她。夜晚溅上甲板的海水被风吹干,脸开始发疼,太冷了。1970年,在“长锦”轮由上海航至大连的中途,凭借统一的绿色棉袄,我断定了她是知青,我们都是首次回沪探亲,然后返回东北。海船由沪驶向北方。
她最多 17-19 岁,“童花”发式。身材娇小,虽是服装单调的年代,也能显示个人身份的一二特征,可借此知道,对方是哪里来,到哪里去。陌生青年相遇,尽可以衣帽取人,来自哪座城市,基本一眼就看得清楚。
有一次,我独自与她在狭窄的舱内走廊相逢,她怔了怔,等着我侧身让她过去。她是那么娇小,我们的绿棉袄相互碰擦一下,留下一股小风。注意到她十分合身的黑卡其布长裤,裤脚露出内里一寸宽的鹅黄色运动裤边,高帮麂皮鞋,系着当时十分流行的白色“回力”篮球鞋带,如果是西方电影里的情景,这种际遇也许会使一名陌生青年产生对话欲望——而我们相遇无语,快照一样匆匆回眸,留住细部,还有那阵小风。
两天两夜的旅程即将结束。虽然我仍然经常站在甲板上,她也经常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然而此刻,凭栏远望的旅客逐渐增多了。天气好了,渤海寒冷的洋面上,阳光耀眼,海水如深蓝和深绿的玻璃那样,大块大块碎裂和喧哗,寒风吹向船的右舷时,人们就聚到阳光处的左舷,我知道严峻的时刻就要到来,那就是——再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机会。也许,谁都知道在这条船上,在这次航程中,有一对男女相隔二十米,没有相互走近,谁都在关注着这件事——在你的行为规范里,也许永远不会面对一位陌生异性轻松说话。
我们终于走下舷梯上岸。同伴朗声说笑,抱怨风浪的恶劣,饭菜的恶劣。他们有脱逃的快感。我们都将在大连站换乘长途火车,继续北上千里,重新面对需要开垦的田地,就像古诗所言“青春作伴好还乡”,它是一个家乡,归宿,烙印,但因为出现了她,使这种思归夹杂渺茫。我数次回头想再看看她,“看”是许多无奈中唯一的解脱,可是没有发现,绿棉袄,藏青色的小棉袄,鹅黄领套,没有。
大家提了行李,顺大连港漫长的码头朝出口走。这段路极长,沿码头有一个个仓库,似乎没有尽头,不久众人都出汗了,中途站定脱下帽子,此刻我发现,她在前方的极远处,提着两个沉重旅行袋,背包,绿棉衣挽在臂弯里艰难行走。太阳明晃晃压在头顶,我们都累极。
走走停停,我们的手掌都被行李勒得发疼。她也放慢了速度,每走十几步,站住了休息,只是她和我们这些吵吵嚷嚷的旅客相比,更为无助,没有一人帮她,谁都急匆匆往前走,再不回头。她停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离我们也越近,我很想帮他,努力高声说话,意图引起她的注意,显然她没有听见,没有转过脸来,或在练习一下她的口琴音阶,她几乎是拖两个巨大旅行袋,走几步,停顿,拖起来,放下。我加快脚步靠近她,幻想接近她,也许有帮助的勇气,但这种追赶方式,无法不顾忌身边同伴的位置,也知道他们一旦发现这种企图之后,其反应的激烈程度。
我带领这些人忽快忽慢地往前走,走到和她相隔二十米的距离,发现她在发怔,然后她转身,脚下是她的旅行袋和棉衣……此刻,她打开两个旅行袋的拉链,用力将它们翻倒过来——旅行袋里装满白花花的年糕片,满满两大袋年糕片,被她倾倒在码头上。
她没听到任何声音,船在鸣号,码头的吊车在装卸货物,旅客匆匆顺着码头疾行,只有她站着,如水流中的石头。
也许我注定只能在二十米开外看着。她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事,怔了怔,把棉衣和空旅行袋塞入另一个袋子里,拎着它,背上背包疾步消失在人流中。在我的眼中,她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