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俊国
水果的“核”,安康方音说成“胡儿”,比如桃胡儿、杏胡儿、枇杷胡儿等。“紫阳的橘子旬阳的梨儿,安康的柿子一包胡儿。”这是少时经常听到的一句话。紫阳的橘子有名,旬阳的梨也不错。柿子胡儿多,则不像优点,这是安康人的戏谑,自己调侃自己。
事实上,秦巴山区哪个地方都有柿子。柿子最土气。冬桃成珍果,猕猴桃成果王,旬阳樱桃吸引着八方游客,石泉五味果让城里人好奇,白河木瓜已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柿子还是柿子。枇杷的胡儿似乎更多,但没人弹嫌,人家风雅么,可与仕女同框,有人错写成“琵琶”,竟然有音乐感呢!柿子土气也罢,你还满腹经纶模样,“安康柿子一包胡儿”,大概也有此意。
柿子是平民的水果。这东西青时很涩,咬一口舌头都捋不直。放牛娃摘下,沤在秧田的泥巴里,过几日就甜了,脆脆的。熟透的柿子,咬个洞,嘬嘴一吸,呼啦啦就进了喉咙,有时会糊得满嘴都是红柿泥。乡民会做柿子馍,熟柿剥皮,掺苞谷面或麦面捏成饼,烙熟食之,味道甘甜,不亚于今日城市咖啡屋的小点心。
霜冻过后,洗净削皮,用绳串起来,挂在外面晾,变成凝胶一般的柿饼。柿饼的品相就看有没有“柿霜”。霜越多,味道越佳。削下来的柿子皮当然舍不得扔掉,同柿饼一样晾晒,成为娃们冬季吃的零食。安康人好酒。酿酒是冬季的一件大事。青柿子烤酒,是农家的“土茅台”,温热至六七十度,喝起来热乎乎的,不知不觉就会喝大。
唐代笔记《酉阳杂俎》中说柿树上“无鸟巢”,实则以讹传讹。我就曾在柿树上看到喜鹊的窝。老辈人说,摘柿子的时候,要留一些在枝头上,给柿子树留个念想。这是山里人的伦理,即便一棵树,你也不能把它剥夺个尽光。树有没有念想,我不知道,但鸟儿是有念想的,喜鹊、八哥、白头翁、山雀都喜欢吃柿子。房前屋后,鸟儿叽叽喳喳,吉祥哩!
小时候玩过一种绷柿子胡儿的游戏。不知啥时候起,柿子胡儿很少看到了。许多柿子,已经没有胡儿,大抵是人工培育的。一个孩子吃柿子,嘎嘣一声磕了牙,吐出黑褐色的东西,竟不知何物。
原始的柿子当然是有胡儿的。那是上苍设置的生命程序,发芽,成苗,开花,授粉,结果。果肉内的“胡儿”,就是它的种子。司马相如《上林赋》里写到柿子,是野生的还是人工栽培的,不得而知。浙江浦江县上山遗址出土过距今约一万年的柿子胡儿,可见当时的人已经采摘柿子吃了。那还是新石器时代,柿子无疑是野生的。我总以为,野生的有胡儿的柿子是有族谱,甚至有思想的,那些胡儿,是最顶级的芯片,储存着它们古老的种族记忆。
然而,就是有胡儿,也未必有机会成为一棵柿子树。不仅柿子树,许多果树都是采用嫁接方式繁殖的。嫁接柿子树,常用的砧木是黑枣树(古称君迁子),《齐民要术》里就有记载。祖先的智慧让这个世界有了可口的大柿子。砧木其他枝条还会有原来的特性,你甚至可以看到在一棵树上,既有柿子又有其他果实。
野生的柿树果实很小,即便能吃,口感也甚差。乌柿,又称山柿子,椭圆形的果实甚是可爱。老鸦柿,叶小果多,极具观赏性。挖一棵树桩能卖不少钱,这几乎成为它们的劫难。它们被迫离开大山,乘上汽车,去了远方的城市,活在风雅人士的陶盆里。
秋冬之交至秦巴山区,满眼都是柿子。冬天,即便下雪,仍然有果实挂在枝头。那是山区冬季最后的灿烂。石板房、梯田、柿树,常常让摄影家大喜过望。南宋马永卿所撰《懒真子》记载:“仆仕于关陕,行村落间,常见柿连数里。”马永卿是扬州人,见惯小桥流水,恐怕没见过此等壮观的景色。
我还想看到野生的柿子树。它们由一粒粒果核儿而来,如同野樱桃、野葡萄一样,它们的果实被鸟类或走兽吃掉后,不能消化的核儿被排泄在这里,生于斯长于斯纯属偶然。它们是大自然的作品,未被人类驯化,保留着其祖先纯正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