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北麓,渭水之滨,一省三景。北望是沟壑纵横的陕北高原,南则是绿水绕青山鱼米之乡,唯中部沃野千里是最为平坦的平原地带,俗称关中道。成片的田地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站在村口左右望去,二三十里的邻村依稀可见。广阔的土地、丰富的物产、暮色下雾气腾腾的村庄、被大雪覆盖的麦苗承载了多少童年的记忆。
记忆里村庄以街道为中轴线,房屋对面并排而建,屋后环绕着一条深沟,类似古建的城池,以防御为主,说是城池,但从记事起,从没有见过有水,半坡怪树林立,沟底野草丛生,除了偶有寻家畜者极少有人进入,这也成了村子里一些胆大孩子们的秘密营地。村里的房屋均呈窄长,两家共用一面墙,背靠背向自己家院子斜着搭下去,中间狭长,露天院子贯穿前后,因此,当地流传有陕西八大怪房子偏偏盖的一说。邻近村子也似乎大致相同。
记忆里我家院子人尤其多,爷爷和他的兄弟两家三代共住一院,左边从前往后大伯、爷爷奶奶、我们家一次排开。右边儿则是三爷爷一大家子。中间是公共区域放置几个石桌,说是石桌,其实也只是大小不一的旧石板搭建而成。我们一家五口人住最后一间,紧挨着是半间厨房。不记得五口人是怎么蜗居在不到二十平的房子,但对每年母亲用红土调和的泥水,徒手一下一下涂抹外墙记忆深刻。红土比黄土细腻,砂石少,抹过几遍晾晒干后墙皮发淡淡乳黄色,配上白纸糊的木棂窗户,阳光下格外素净。
这种的结构的院子有点儿像四合院,对小朋友来说,有很多玩伴,无比开心,对大人则需要极大的包容和理解。也常听说那一家为院子倒水、树上的果子,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好在在我们搬出大院儿建立自己独立的小院之前,我们的院子没有谁家和谁家红着脸争吵,相安无事。后来在父亲的相册里看到了我们小时候很多人一起游戏,读报纸的各种照片也印证了这一点
初搬至村东外时,只有零散的几户人家,屋后是成片的麦地,屋前空地夏天晒麦子,其余季节则种时令蔬菜。房间虽宽敞但也觉得莫名的失落。尤其过年十五闹花灯,还是会跑到村子里看。花炮放完放焰火是夜晚压轴节目。狭长街道每家门前搭起玉米杆儿草垛。天暗下来,一家挨一家陆续点燃,焰火像多米洛骨牌一样传递,夹杂着炮声,整个村子火树银花。也不知道谁拍拍我的头喊"嘴张大",张着嘴就没法说话,就这样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张着嘴在人群钻来钻去,除了互相傻笑就是尖叫。后来始知此状可防止小儿震破耳膜。火势略小时,胆子大的年轻人便从火堆上一跃而过,不服老的中年男女也跃跃欲试,最终在众人的纵容加激将下大喊一声“咱也燎一下”,猛跨过去,双手不断拍打衣服和头发,意在烧掉一切不顺心的事,期盼来年平平安安,也算一种最朴素、积极的自我心理暗示吧。
初建房时,还引起一阵波动。父亲在县城上班,好读书,思想开放,他走了很多的地方,自己绘制设计图。请来的工匠看完嘟囔着,我盖一辈子房子也没见过谁家这样的盖房子。中途也有不少村里人闲传,一脸不屑地说着自以为是的风凉话。也是啊,几辈人都是窄长单边房,而你家是左右宽的大房,前厅后院,中间三大室共一顶,进门是宽敞的大客厅,完全是现代城市里的三室一厅格局。父亲嘿嘿一笑不辩解也不动摇。搬进新家后,每次全家人围坐在客厅固定的餐桌前吃饭,顿觉生活有了仪式感和生命有了尊严感。
穿过客厅右侧小门便是后院,两个矩型的花坛错落其中,菊花最多,海棠和玉簪点缀其间,四季轮流绽放。一盆绿色菊花至今我也很少再见到。在三十年前农村这样格局的房子的确显得十分另类。预留出来宽敞的前院,慢慢成了农闲的时候大人小孩的娱乐场地,荡秋千、打羽毛球、跳房子。左邻右舍的婶子们拿着活,坐在我们家客厅里和母亲边干活边拉话,临走时总说凉快很,蚊子也少。后来陆续搬出来的人家也都悄悄模仿起我们家的样子。
几年之后,我们全家搬离了村庄,只有过年过节才回来,也不常住。奶奶去世以后就像一根牵着的线被剪断了,我回去的就更少。父亲也是清明过年给爷爷奶奶扫墓顺便看看院子。
有一年初秋,全家带着孩子外出经过,突然想进村子去看看。村子一片寂寥,听不到孩子们的嬉闹声。高大的铁门大部分紧锁着,虚张声势地掩饰着内在的荒凉,偶尔遇见门口坐着的老人,目光如视异乡人,毫无表情。虽有累累枝头果却无人摘食。昔日的院子更是满目沧夷,顿觉迷失,这是我曾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吗?人退了植物就占领了,满院子半米高的杂草,窗户边上还堆放着邻居家暂时不用的木头、农具。门窗油漆剥落几尽,瓦片灰暗,屋檐也感觉耷拉下来。左右邻居因加盖前院,地基不断增高,更显得我们的房子矮小可怜,宛如一个忧伤的老妇人伫立残喘……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啊,几次用力才把门打开。我和姐姐相对无言,心中五味杂陈,院子里自行车、拔萝卜、荡秋千,历历在目。两个孩子只顾着在草丛里找蜗牛、七星瓢虫,完全不懂得姥爷为什么绕着屋子走来走去,久久一声不吭。
返城后几天,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想修缮老家的院子,她建议在市区周边重置一个小院,离得近,方便。父亲坚决不同意。我心里知道拦不住,就说,随他吧。一个人的童年在哪里度过他的乡情就留在哪里,何况父亲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童年、少年、壮年,为人夫、为人父等最重要的人生角色。那种感情早就像破土之种,根深深地扎进土里,盘错交织,如今已拉不开,扯不断,化不了。
中途我们姐弟三个轮流回去帮忙,更多时候是叔父们帮忙,我们也放心很多。父亲在微信里不断传来照片告知院子的变化,那种喜悦不言而喻。我也打趣回复他,今有古稀者大兴土木。
如果说三十年前的院子在村里引领时尚,那三十年后的院子却守住了传统。白墙青瓦成墙,铺首衔环的如意大门,雕刻生动门墩石左右而立。折檐下父亲亲书“桂庐”二字,牌匾老木新刻,庄重古雅。父亲说,你奶奶是从这个院子走的,她的名字里带桂字,门口又种了桂花树,明年就可以开花了,所以就叫桂庐吧,也算是对你奶奶的纪念。在这个二层楼大红铁门的标配化的村子,又是格外不一样的风景。
我携家人回去时,正值雨过天晴,门口拴马桩半隐在红枫下,玉兰已经发出灰白色的绒毛花苞。进门一个巨大丑石伏卧在石榴树下,算是玄关吧。刚下过雨的青砖温润舒适,石槽、石臼里的铜钱草小野花儿随风摇曳,大朵的刺玫花争先开放。父亲爱好收藏老物件,正好派上用场。门厅条案前墙上挂着晚年奶奶一张肖像画。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也被放大,布置在几个房间墙壁。左厕卧室长条书案上,笔墨未干。四把玫瑰椅子依次排开。
后院的保留了靠墙的小花坛,海棠吐芳,又新增一株凌霄。一种重生之感油然而生。
父母一生走过很多的地方,生性乐观豁达,完全没有古稀之年的老态。外出拒绝我们接送,常常接到他突然发来的微信,还是老家的院子写字清静,我们才知道他和母亲又回桂庐了。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五日于长安城北观心斋
宋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