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产队凭劳动工分分粮,大哥还在上学,家里没有男劳力。冬季生产队修水利平整土地,一根扁担两只粪笼便是水利工地上唯一的运土工具,担土是男人们干的活,为了能给家里挣工分,母亲带着大嫂冒着严寒,扛着铁锨,拎着粪笼上了工地。母亲和大嫂都是小脚,婆媳俩只能用铁锨把,抬着装满泥土的笼,一前一后,在水利工地上艰难地劳动。母亲白天忙农活,晚上和二姐围坐在煤油灯下纺线织布。也是在这一年,十二岁的二哥完小没有毕业就退学回家,帮母亲料理家务。尽管婆媳、姐弟四人成年累月地辛勤劳动,家里的生活仍然是捉襟见肘。
渭北地区老百姓吃饭以面食为主,蒸馍、擀面、烙馍都少不了用碱,可是那时家里穷得连二毛钱一斤的食用碱也买不起,母亲常年用“灰水碱”蒸馍。制作“灰水碱”是需要费一些周折的,秋天,母亲到荒地、硷畔拔灰条草,成捆成捆地背回家,在箍窑的前院晾晒,当灰条尚未完全干透,便开始煨。煨灰条大多在傍晚,把成堆的灰条点燃,用捅火棍不时地翻腾,火堆上冒出的青烟呛得母亲不停地咳嗽,有时气都喘不过来。第二天母亲把灰装在用柳条编的筐子里,顶部挖个碗大的坑,每天往坑里浇少许水,水从上面慢慢渗透到筐底,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母亲将它盛装在瓷罐里,足够全家人一年用。这就是母亲的杰作“绿色食用碱”。
母亲省吃省穿,躬行节俭,舍不得糟贱一粒粮食,舍不得倒弃一碗面汤,但她为人厚道,热情好客,家里来了客人,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那时麦面不多,家里人宁可不吃,也要擀一碗白面条请客人吃饭。母亲心灵手巧,全家人不论冬季穿的棉衣,还是夏季穿的单衣都是用她自己织的土布亲手做,包括鞋袜件件穿上都很合身,虽然补丁摞补丁,但干净、整洁,穿上舒服。母亲爱干净讲卫生,每天早晨起来拿着扫帚,室内扫到屋外,后院扫到前院,就连桌子、柜盖上摆的那些瓶瓶罐罐都要抹洗一遍。箍窑里的里里外外,到处都留下母亲忙碌的身影。
夏季到了,生产队每收割一片麦子,母亲就到拉运完毕的麦地里去拾麦。开始是一把一把带麦秸的,到了后来拾麦穗,雨后母亲连发芽的麦穗也捡回家。本村地里的麦子拾完了,又逐渐向北边村子麦地里转移。我们村以北方向的北家坊、南坡、凤泉村,这些村子的土地多,麦子成熟得晚,拾麦穗持续的时间也就长。炎热的早晨,母亲从箍窑的炕上拉起了睡意朦胧的我,趁天凉出门,手提着用土布手巾盖着盛凉开水的灰色瓦罐,拿上几个麸子红面做的馍出门。记得有一天,母亲和我在凤泉村沟边一片地里拾麦穗,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太阳把麦地炙烤得直冒白烟。北边村子土地宽,人口少,成片成片收割后的麦地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地中间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地,坟地里独独一棵椿树,母亲把带的水和馍放在树下的阴凉处,让我歇一会,我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看见草帽底下的母亲,膝盖上绑着裹腿,跪在滚烫的麦茬地里拾麦穗,有时坐在地里捡麦粒,一边用双手揉搓,一边用口吹散麦壳,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麦粒装在衣兜里。又不时地回头看看我,见我醒来,她边拾麦边向坟地靠拢过来,坐在树阴凉处歇脚。母亲吃完一个皮已经干裂的馍,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捋了捋银白色的头发,又戴上那顶破旧、不能完全遮阳的草帽起身。她似乎忘记了炎热,不知道疲倦,一双眼睛,始终盯着麦地,边走边拾。我提着还有半罐水的瓦罐,跟在身材佝偻、步履蹒跚的母亲身后,又继续向北挪动。从母亲的背影里我看到了生活的艰辛,看到了岁月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