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阿四跟嫂子说:三嫂你明天别出去吧!三嫂看他一眼问:怎么了?阿四有点嗫嚅:菲菲明天过生日。三嫂叫起来:你不早说!我明天要回娘家!我爸还生日呢!说完有些后悔:她爹明天生日不假,但去祭奠已过世的人,怎好跟孩子的生日相提并论?于是放低了姿态说,好吧,我明天回来早点儿。
次日下午,将给菲菲及那个家里准备的一应礼物拎上车,带了菲菲的大表姐和小堂妹,四人一路疾驰上了高速路。
不打电话,直接去。嫂子这一说,跟阿四不谋而合。
夏日风景虽好无心留恋,越近越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坐在副驾上的嫂子,甚至能听到阿四剧烈的心跳声。
过了村口的石桥,三绕两绕拐进阿四曾经熟悉的院门前,却吃了个闭门羹。有个老人坐在门前的条石上,面目慈祥。嫂子感觉似曾相识,上前试探地问:您是文宁的爷爷吧?老人耳朵很好,笑眯眯的样子也很让人舒服。一听说眼前这人是来看他的重孙女菲菲的,一时有些踌躇,又怕过意不去,吞吞吐吐告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菲菲妈去了某个地方,似乎挺远;菲菲去学舞蹈了,就在村委会那边……
阿四一如既往地待在车里听嫂子指挥。嫂子拉开车门坐进去用手一指:走!去舞蹈学校!
时间已到下午五六点了,阿四隐隐觉得不如守株待兔。但他又不敢擅作主张。刚刚掉头把车开出村口,就听嫂子看着前方说:那个,是不是菲菲的奶奶?阿四心里一惊,嘴上说“不会吧”,看去却分明是了。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掉头、拐弯,跟在菲菲奶奶后面再次进村去。
菲菲的奶奶,严格来说应该是外婆,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带着娃儿稳稳当当蹬着自行车。坐在后面专座上的菲菲也淡然自若,偶尔面无表情地向身后瞟一眼。她知不知道身后这辆车是专为她而来的呢?
阿四缓缓地开车跟着,忧伤地看着坐在那个“老太婆”身后的小小女儿,胸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一脚刹车下去,一把抱走女儿!这股冲动犹如强劲的浪潮,一波波袭击而来,撞得他胸口发紧发疼,几乎能感觉到一股甜腥之气直扑喉头!但是不行!他深深地知道后果。这个老太婆早已把他的血性消磨殆尽,所有的想法到最后都无望地撞碎在她这道强悍的防波堤面前。
三嫂兀自在旁边喋喋不休:你猜老太婆刚才看清我们了吗?车号已经变更了呀!但她旋即闭上了嘴,聪明如她岂能不知,什么车号对那个老太婆根本毫无意义,对一个耽误了她女儿一生的“仇人”,化成灰她也认识。
这么说太夸张了些。嫂子在心里替小叔子叫屈。婚姻是本糊涂账,谁是谁非谁又能说得清?女孩的青春固然经不起蹉跎,可是走不到头的婚姻谁又是赢家?当年小弟不也是不管不顾,抛家离乡一头扎进女方家,到最后却落得个净身出户,除了这辆他开惯了的车伴他远离,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往事不堪回首……
今天满八岁的菲菲梳着马尾辫侧坐在自行车后椅上,许是穿着舞蹈服、白长袜的缘故,一双腿儿耷拉下来显得又细又长,好像长高了一些,往后望的面容也显得淡定,好看。阿四心里激动极了。他最喜欢看别人家里练舞蹈的小女孩,如今他的女儿也长成一个会跳舞的小仙子了,他的脑子里不禁出现女儿在宽敞明亮的练功房里随着老师的节拍翩翩起舞的动人画面。
嫂子热情地隔着窗玻璃给菲菲招手示意。阿四心里沉得快要坠下去了:即使孩子认出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不是平白地给她小小的心灵增加负担么?但在心底,阿四又隐隐地希望着,希望孩子记住这一切,记得她是有亲爸爸的,有亲亲的阿公阿婆,有疼她的大伯大妈,车里还有两个闹着要来看她的、陪她一起长大的表姐和堂妹……希望她知道,她还有一个家!
阿四想得心里有些泪汪汪了,一个愣怔间,菲菲奶奶的自行车忽然拐上了另一条小道,阿四已经来不及拐弯,只好直行,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的开阔地儿,离他原来的家很近。嫂子拎着蛋糕下车,小侄女茉莉背着给菲菲姐姐买的新书包,菲菲的大表姐雁儿提着牛奶和水果,径直走向那个打理得枝繁叶茂的农家院落。
阿四只能眼睁睁地待在车里。自打办理离婚手续以来,无论是看孩子,还是一趟趟办理相关手续,都是这样。阿四进不了家门了,进不了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家了……
等了好久,大约有一个世纪的样子吧,嫂子气冲冲地走了过来,面色凝重,阿四就明白,又被他不幸猜中了:那个老妖婆,她带着孩子躲起来了,他们又被拒之门外!每次都是这样,除非打她个措手不及,她对嫂子还能客气一点。毕竟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在前。
等啊等,等得左邻右舍无人不知菲菲的“前家人”来看孩子了,吃了闭门羹,还死皮赖脸不肯走,等得嫂子和两个女孩渐渐失去了耐心,等得那盒漂亮得无与伦比的鲜果蛋糕渐渐香气逃逸……
无奈拨打了文宁的电话求助,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上次不是还鼓励沉默不语的菲菲靠近来给爸爸抱抱么?想到这儿阿四的鼻子一阵酸楚,强忍着看三嫂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倾听,却闻清晰的电话铃音在紧挨着门楼那间屋里响起,那是文宁新结婚的小两口的婚房……
无人接听……三嫂不信,再打,依然,拨通即响,挂断即停……
阿四心头火起,想到手头还有岳父的电话,遂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孩童般的赌气情绪,恨恨地递给三嫂。岳父曾是这个家里最向着他的人,虽然说话毫无分量,但这份情义多少给阿四一份家的温暖。依然无人接听……
返回的路上,无聊至极的小茉莉打破了静寂,嚷着要吃蛋糕。她叔突然粗嘎着嗓子喊:吃!吃吧!把它吃完!小茉莉被吓了一跳,反倒不敢吃了,直到拎着蛋糕进了小区,熟识的大人小孩纷纷问,谁过生日哪?小茉莉才敢在妈妈的授意下邀请小朋友到家里切蛋糕吃。
屋外华灯初上,孩子们关了灯在刻意制造的烛光魅影里快乐尖叫。许是夜的功效,阿四也变得异常活跃。他跳进来抢着把寿星王冠戴在自己头上,然后亢奋地挥舞着刀叉给孩子们每人切了一大块,点燃的八根小蜡烛被他拿在手里巫师般载歌载舞: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呵,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