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艳茜
2006年6月10日,我随“陕西延川黄河乾坤湾笔会”的作家们,一同出发到延安,然后一路向东北方向——走进延川,目的地是乾坤湾。从延川县城到九曲黄河那段最美丽、最壮观、令人遐想联翩的乾坤湾,要在正在修建的简易黄土山路上颠簸半天。
一路上,车轮卷起的黄尘漫天飞扬,即刻便昏天暗地的。待尘埃落定,透过迷蒙但依稀可见的道路两边,干燥的黄土高坡上,几乎没有其他树种,除了枣树,还是枣树。枣树神奇地生长在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上,油绿油绿的叶片中,盛开着点点鹅黄的枣花,让人感觉单纯、朴素。很奇怪,漫天飞扬的尘土竟然没有遮蔽这浓浓的油绿和嫩嫩的鹅黄,就像崖畔上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看得人好生怜爱。枣树就像是站在高处的一个个纯朴可爱的乡村孩子,羞怯而向往地遥望着山外的世界。
作家赵熙说,20世纪70年代初,他从延川县城到乾坤湾,因为没有公路,不通车,要在崎岖山路上步行两天,沿途在老乡家借宿一晚。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将时间提前到了1956年。我问,要是1956年,从陕北清涧县一个不起眼的旮旯山村,步行到延川县一个叫郭家沟的小村庄,需要走几天呢?没有人给我准确的回答,有说两天,有说三四天。从地图上看,清涧县和延川县是相邻的两个县,在今天可能不过是半天的路程。人们奇怪我为什么要拉扯这样的话题,而且是感觉遥远的1956年。其实,一踏上延川的土地,我的思绪就飞回到1956年。
1956年,可能是在秋天。我喜欢秋天,忧郁、感伤、喜悦、满足,可能一无所获,可能满载丰收,都会发生在秋天。所以,我认定是秋天。秋天的陕北,黄土黄沙的气势磅礴,淹没了田地间零星的金黄收获,萧瑟的景象辽阔无疆。那些点缀在崖畔的枣树枝头,星星点点的红枣,是庄户人家唯一的收入希望。但是没有足够的口粮,生活就难以为继,还将面临漫长的冬季。
1956年,路遥7岁。7岁的路遥当时的名字叫王卫国,或者还没有人这样称呼他,只叫他的小名。7岁的王卫国在秋天时节的一个清晨,穿上了母亲特意为他做的一双新布鞋。这一天,他要随父亲到延川县的大伯家,他一定以为是走亲戚。这一天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穿一双新布鞋。年幼的王卫国心情快乐得要唱出歌来。
后来的路遥很喜欢一个人用低沉的嗓音唱俄罗斯歌曲。但是那一天,还没有走出去多远,王卫国就唱不出歌来了,新布鞋的鞋帮不够柔软,开始磨着他的双脚,很快脚上就起了水泡,一步一疼,他跟不上父亲的脚步了。
多年之后,已经名扬天下的路遥,夏天在陕西省作协院子里纳凉时,谈起初到延川路上的经历,他说得很随意,听得人却阵阵心痛。心痛年幼的王卫国从此离开了亲生父母,成为他大伯的孩子;心痛一个小小孩童就经历翻山越岭的辛苦。同时,他的一句话令所有听者内心震颤。他说,就因为是第一次穿新布鞋,那些天他就这样坚持着,即使疼痛难忍,也不舍得
把鞋脱下来。
延川给了路遥丰富的滋养,这种滋养不仅来源于疼他爱他的养父养母,延川还使年幼的王卫国成长为才华横溢的作家路遥。1970年,署名“路遥”的短诗《车过南京桥》,在延川县文化馆办的《延川文化》上发表后,很快被《延安报》和陕西省群艺馆的《群众艺术》选载。这就是路遥的处女作。“路遥”这个名字也就从此诞生了。
20世纪70年代时,北京知青的杰出代表陶正,也在这次的延川乾坤湾笔会上。当年,他带着一部油印机和一些有抱负有理想的知识青年从北京来到延川县。1970年,他和路遥、曹谷溪、闻频等人在延川创办了一份文学小报《山花》。正是这份小报,载着路遥的文学梦一路走了出来,从延川走进延安大学,又走进西安,走进陕西省作协的《延河》杂志。在发表了中篇小说《人生》、又完成了他沉甸甸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之后,也走出了路遥有质量的完美人生。
在延川时我一直苦想,路遥所走过的每一步,肯定都有着他7岁时,任何人都无法体会的艰辛。他在踏上新的征程时,就如同又穿上了那双崭新的布鞋,喜悦,同时艰苦也伴随着他,但是路遥坚持了下来。7岁时的路遥就预示了,他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