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社教
怀素敬仰智永,他受智永启发,向李白、卢象、张谓等社会名流索诗,请颜真卿作序,结集刊印了《怀素上人草书歌集》。他坚信自己及草书哪怕片纸不留,书名肯定会留在诗史中。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因那些著名诗人赞美怀素草书的诗收入了《全唐诗》,使怀素及其草书真的名垂青史。但凡事物都有两面性,那些名气不大的诗人却因写怀素也载入史册。比如鲁收,《全唐诗》中只有他一首诗《怀素上人草书歌》。
如今翻遍史料,关于鲁收只有这几句话:生卒年不详。代宗大历年间在湖南与怀素过往有歌诗赞其草书,馀不详,事迹见怀素《自叙帖》、颜真卿《怀素上人草书歌序》。《全唐诗》存诗一首,《怀素草书歌》,仅此而已。由此推想,鲁收是名气并不大的人,全凭给怀素赠诗而留名史册。他对邀请题壁或索字者有求必应,场面越大,越是狂饮无度,极为煽情渲染,以激情和速度征服观众,极尽书写之表演,吸引眼球,力求留下口碑而已。他还将别人写给自己的诗赞和《自叙》反复书写赠人,目前有记载的《自叙帖》就有苏舜钦藏本、蜀中石阳休藏本和冯京藏本。怀素还把任华给自己的诗赞多次抄录赠送朋友,米芾《书史》载,宋时王诜就藏有怀素书《任华歌》“真迹两幅”。他向智永学习,用草书反复书写《千字文》,分送予人。从落款来看,至今流传下来的有:《草书千字文》净云枝藏帖拓本,落款:“有唐大历二年八月望,沙门怀素。”《大草千字文》版本有三:绿天庵本、群玉堂本、西安本。《群玉堂帖》,共十卷,卷四为怀素《大草千字文》,为美国安思远收藏。西安本由西安知府余子俊于1470年(明成化六年)摹刻于西安碑林。清吴荣光、吴云、沈尹默等题跋。拓本在明代曾为于景瞻收藏,后经文徵明、文彭、项子京等庋藏。《小草千字文》,落款“贞元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其为绢本,在其传世墨迹中,此作极为珍贵,有一字一金之誉。
从流传下来三个版本看,怀素从大历元年二十九岁开始书写《千字文》,到贞元十五年六月六十三岁还写过《千字文》。明孙鑛《书画跋跋》:“素师《千文》今存世者尚多,想其在日,所书固不少。”所以,怀素四十多年间一定还写过更多,只是历经沧桑仅存这几个版本而已。
怀素所书写的《千字文》是梁时周兴嗣次韵而成。《千字文》选字很慎重,绝大部分是常用字,在音、形、义等方面都有代表性、典型性。《千字文》已经平民化、社会化,取材名家书写的《千字文》为蒙童教材已成习惯,怀素像智永一样,选择反复书写《千字文》遗世,无疑是名垂千古的最佳选择。
一天晚上,怀素拿着自己刚抄好的小草《千字文》请邬肜指点。
邬肜翻了一遍,然后摆放到地上,来回踱着步子认真地看了又看道:“藏真,你感到自己与之前作书有无变化?”
“有变化。以前无知无畏,落笔不循法则,环绕无度,一泻千里;如今作书,小心翼翼,惟恐失范。”
“没错,以风格比较,《自叙帖》长于风神,《千字文》多展心境。”邬肜道。
怀素似乎没有完全理解。
邬肜补充道:“创作《自叙帖》之时,你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思想包袱少,书写疾如闪电,一泻无余,到激越处,大象无形,以风神见长。眼前这份《小草千字文》,则属那种含蓄、松透、古淡、从容之气息,形成抓魂摄魄之气场,尽管字字不连,但禅意连绵,以意境见长。表现出一种‘老境’。这个‘老’不是单指年龄,更多是指人生阅历、人生感悟、人生境界,是通过作品自然而然呈现出‘老境’来,无心而自达。此为岁月风蚀历练留下之痕迹,不是刻意追求的,也是刻意追求不来的。”
“表兄,俺也自知,此两者较之,《小草千字文》长于技法,而《自叙》长于神采,但笔法却简单了些。”怀素道。
邬肜抿了口茶道:“世间断无十全十美之事,得中有失,失中有得,书法概莫能外。以前你之书法,诸如《自叙》突出风神,以速取胜,很难兼顾笔法,笔法当然地简单了些。眼前《小草千字文》,字字用意,突显意境,悠然淡雅,笔法丰富,必然失却速度,自然缺少《自叙》那般风神。总之,不管藏头护尾、提按顿挫等等笔法,‘法’总是为‘书’服务的,为笔法而笔法是谓书奴,是为炫技。真正狂草,当为踏浪而来,驭风而去,寓法于无形,以神采胜。藏真啊,就你此两幅书作而言,《小草千字文》精妙固好,却未必有《自叙》震撼人心。因为,悦《小草》者书家也,悦《自叙》者众人也。”
怀素也不敢插话,唯恐打断邬肜的思路,只是不住地点头。
“俺仔细分析,你书风变化之起点,应是在注重了笔法学习之后。”邬肜道。
“是的,在长安先向您学笔法,后于洛阳颜鲁公授‘张长史述笔法十二意’,还在王叵处观赏了王羲之《书论》,于长安临摹大王《久在帖》《故人帖》《石膏散帖》《寻常帖》,回零陵临写您赐之小王之《劳》帖。未认真揣摩笔法,未认真临摹名帖之前,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个门外汉。”怀素说得很真诚。
邬肜从怀素眼前这份《小草千字文》里,看到了怀素由《自叙帖》烂漫至极到《小草千字文》复归平淡的拙朴、从容和淡定,看出了他由“二王”而来,又非“二王”的个性,此小草,貌似没有什么强烈的艺术风格,实则达到了最高境界。纵观全篇,行笔迟涩,使转天成,几乎无折,每一个点画的起笔,都有调整笔锋的动作,要么是藏锋,要么是顿笔调整笔锋。其笔法的丰富性在老师张旭以及自己之上,所以他满怀期望地说道:“书法和干事情一样,入门容易,但要形成自己独特个性就难上加难。你知道吴道子吧?”
“‘一日观三绝’之吴道子?”怀素道。
说起“一日观三绝”还有一段佳话。
开元年间的一天,左金吾大将军裴旻母亲去世,想以金帛请张旭和吴道子在天官寺书壁作画为母亲亡魂超度。吴道子早已耳闻裴旻剑术冠绝天下,有“剑圣”之美誉,便道:“闻将军之名久矣!如能为我舞剑一曲,足抵当所赠。观其壮气,并可助我挥毫。”
裴旻知道张旭和吴道子都是酒神,一番饮宴之后,裴旻脱掉孝服,持剑起舞,“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正当人们眼花缭乱之时,他又“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观者千百人,无不惊栗。”(《独异志》)
这边裴旻翩翩舞剑,壁上张旭挥毫疾书、吴道子泼墨作画,“俄顷而就,有若神助”。
当时人们唏嘘感叹:书圣、画圣、剑圣联袂表演,“一日之中,获三绝之观”。
“不错。”邬肜道,“吴道子曾随张长史学习书法,以至于像到张长史难以分辨。有人索字,长史无暇,便让吴道子代笔,世人皆以为张长史所书。吴道子非常苦恼,知道如此下去,史上只有张旭,根本不会有吴道子。他明白,自己跟随张旭学习书法没有出头之日,便改学绘画。你现在已经形成了自己之风格,这是难能可贵的。但学无止境,还要继续努力,能在书史上争得一席之地足矣。”
夜已很深了,两人各自回到自己寝房,怀素仍无睡意。他忽然想起白天虞沔州的两个朋友谢年、谢季兄弟俩来访,带来了虞沔州的一封求教书法的信,他应该写个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