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昆
母亲好静,不爱出门。城里常有秦腔名家演出,多次动员母亲看场大戏,她都无动于衷地说:“看景不如听景,看戏也不如听戏。”细想一下,母亲说的不无道理。相比较于看戏,其实听戏更是人生的另一番经历和体验。
对大多数的戏迷而言,非要选择看戏或听戏,大家都更倾向于前者。看戏能直观地欣赏到戏曲演员在舞台上念唱作打的风姿,像侠肝义胆的周仁、救孤献子的程婴、忘恩负义的王奎、生搬硬套的尽信书等等形象,只有坐在戏台底下近距离地观看这些角色的吹胡瞪眼或摇翅甩辫才称得上真正过了把“戏瘾”。但是看戏毕竟是一种从众性质的消遣,锣鼓喧天、熙熙攘攘之后,又有几多个人能有收获呢?可独自一人听戏,就不是消遣那样简单,它更容易诱发和勾起人们和某段戏曲关联伴随之下的峥嵘岁月,总能营造出特别的怀旧思绪来,让听者能长久地沉浸其中。
我们镇上每年腊月的古会都要请县剧团助兴演出。有天中午演《金沙滩》,戏台下黑压压一大片戏迷,都齐刷刷地伸长着脖子专注地瞅着戏台上角色的一颦一笑。其间也夹杂着连绵不断的掌声和因争抢地盘而两不相让的激烈相持。我有意识地离开这闹哄哄的场面,不由自主地走到帆布舞台的背面。这里霎时没有了戏台下的壮观和喧嚣,眼前空旷而舒畅。此时,一位“戏骨”级的老者,皓首银须,戴着一副大圆坨的茶色石头镜,背靠着一棵杨树,在冬日的暖阳下双目微闭,嘴唇却跟随着戏台上大喇叭传送出《金沙滩》里杨继业的唱词在谙熟地翕动着:“杨业山门把儿望,望儿不见自思量。”我出神地站在老人两米开外的地方默不作声,正沉入剧情的老者轻声地跟唱着,手指在膝盖上还不忘起伏地敲打着节拍。老者的神态时而为一代忠烈杨家父子兵困两狼山而双眉紧锁,时而为宋辽在金沙滩一战又痛失杨门五虎而黯然神伤。老者虽然没有随大流挤进戏窝子里以观端详,但我能想象到他此刻一定是“眼里有山河,腹中存乾坤”。看着老者陶醉的样子,我悄悄地挪开了脚步。
我八九岁时,北岸子有一块专供全村人吃菜的园子。每到暑假,也正是各种瓜果蔬菜成熟的季节。七爷是菜园的唯一管理者,他不仅作务菜有经验,火爆的脾气也让想偷菜摸瓜的村里孩子们胆怯三分。可放了假的伙伴们欢实得根本停不下来,白天总在菜园周围晃悠,寻找着七爷用竹竿扎围起菜园护栏的漏洞,并做好标记,等着晚上偷袭。当一轮圆月斜挂天空,星星挤满银河,菜园里的蛐蛐声汹涌而来时,劳作了一天的七爷,蹲在地畔,吸着旱烟,听着收音机里袁克勤先生的《打镇台》。七爷听戏,把声音故意放得很大,似乎有敲钟告诫之意,让心怀鬼胎者都望而却步。按照白天侦查好的路线,我们四五个伙伴悄无声息地靠近菜园。此刻,《打镇台》的剧情到了华亭县令王震以大闹公堂罪饱打八台总镇李庆若的经典唱段:“皮鞭打气得人满腔怒火,七品官在公堂我无法奈何。”这一大段唱,彻底拉拢了七爷的注意力,夜色下远远只看见七爷的烟锅在紧密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时机成熟,伙伴们钻进菜地,对西红柿和黄瓜等蔬菜进行快速的扫荡,个个满载而归。第二天还没有大亮,睡梦中的我就被窗外的叫骂声吵醒。七爷从菜园一路骂到了村里街道,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每到周末回乡下看望年迈的父母,除了拉拉家常,中午吃饭时,我都会用手机播放父亲爱听的秦腔唱段。有一次当父亲听着王玉琴的《三娘教子》时,问我位于东木头市的老尚友社剧场还在没。我说早都被商业开发,不见任何踪迹了,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意外和遗憾。父亲接着说:“五十年代中期,我在西大上学时没钱买票看戏,就和几个爱戏的同学经常晚上结伴而行,出了校门,沿城墙进含光门去木头市的尚友社,站着听门口槐树上挂着的喇叭传送出来的实况。老的少的几十戏迷就在喇叭下聚集在一堆交头接耳地听戏,下雪都不知道冷。”“最爱听张新华、李爱云、何振中、康正绪、张建民的戏,个个都是大把式。”看着老父亲神采飞扬的样子,沧桑感瞬间隐退了不少,豪迈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父亲的动情讲述中,我也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去感受一段斑驳岁月的艰辛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