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向林
父亲是临近退休时,才得到了属于他的两亩多零零碎碎的田地。老年得地,父亲兴奋得有如“老年得子”。农忙时节,他会在那片土地上光着脚丫奔跑、打着滚儿撒欢,不舍昼夜。即使农闲时,父亲也会时不时地到那片田地上兜兜转转,看着拔节的稻谷或麦苗,会心一笑。父亲出身渔家,与共和国同龄的他,少时过的是“水上漂”的生活。到17岁离船上岸,又走进军营,然后是远离故乡,在山东微山湖畔的煤矿工作。从成分上来分析,父亲是典型的农家弟子,但这一路走来的风雨人生,他却与故乡的土地并无关联。是故土舍弃了父亲,还是父亲舍弃了故土?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临近退休时,父亲终于回到了乡下故土。人在乡下,户口却在城里,他是没有资格分取田地的。
那段时间,父亲好生失落,看着人们在田地里忙活,父亲羡慕得眼睛发红。村里人常说父亲有福气,可以拿一笔稳稳当当的退休工资安度晚年。父亲却不这么认为,他始终觉得住在乡下,没有田地可供耕作,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在父亲看来,无地就身心难安,身心难安又怎是家呢!有村民外出打工,部分田地撂了荒。父亲在那些撂荒的田地上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几经沟通,几经恳求,那些外出打工的村民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他们的田地扔给了父亲代种,父亲开心了。尽管那两亩多田地,犹如一把从手中狠狠甩出去的石子,胡乱地散落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最远的两块散田,距离长达5里多路,但父亲仍然是如获至宝,死死地将它们攥在手心里。插秧苗、栽玉米、种黄豆、播麦种,父亲把一块块散田,规划得妥妥当当,安排得妥妥帖帖。有些散田,不好用机器供水,父亲就起早贪黑地从河里挑水浇灌,收获的时候,由于田地小,收割机转不了身,父亲也是人工收割。
在整个村庄,父亲成为极少数刀耕火种式的最原始种田人之一。关于那些田地上的投入产出比,父亲是算过账的,除去化肥、农药、种子费用,种点零散的农田,赚不上几个钱,遇上歉收,还得倒贴人工费。对于父亲的“找罪受”,我是极力反对的,不止一次劝说他扔掉那些吃力不讨好的田地,父亲却一反常态地固执。父亲爱喝酒,酒量不大,每顿不喝上两口就浑身没劲。他通常在两杯酒下肚时,感叹种田的不易,但酒杯一放,又奔到他的田地里,与他的土地“情人”亲密接触去了。那年夏天,父亲不幸罹患胰腺癌,就在病情发作浑身无力的当天,父亲还是坚持着给秧苗挑上了最后一担水。送医院手术后,所有的人都劝父亲不要再恋着那些田地了,他表面应承着,心里头却根本放不下,一分一厘田都没肯扔。我将父亲接到城里照顾,也常把他送到医院进行康复治疗,但那些田地似乎排着队站在父亲的身后,似乎直着嗓子在召唤父亲。如此一来,父亲在城里待不上几天,就要回到乡下,直到他看到那片属于他的土地才安心。
病后的父亲因病痛的折磨难得一笑,但当他站在那些田地面前时,看看或者摸一摸那些站立着的庄稼,他往往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癌细胞转移到肝部,在医院做完介入手术后,父亲给在乡下老家的母亲打电话,一再叮嘱母亲不要把田地给扔掉,他还问玉米长得怎样,母亲告诉他,玉米快要收获,就等着他回来吃呢,父亲像个孩子似的哭了……父亲终究没能回乡看到他在病床上一直惦念着的玉米和田地,他在医院因肝衰竭而病故。在办理父亲的丧事时,我再三劝母亲把田扔掉,母亲说,你父亲交待不能扔。你父亲早年受过饥荒,没有田地,他心里不踏实。母亲的话让我明白了父亲恋土情结的根由,我努力收敛着快要溢出的泪水,没再劝母亲扔田。安葬后父亲终于和他的田地融成了一体。那些平躺的田地,以庄稼的形式站立在他的身后,这一次,父亲和它们永不离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