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这位作家,也许人们还不是很熟悉,但这是一位扎实、内敛,有严肃的艺术思考和艺术追求,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作家。最近一个时期,黄朴在《芳草》《当代》《钟山》《中国作家》《江南》《青年文学》《山花》《大家》《延河》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也有若干小说集出版,他的小说创作正呈整齐稳健的上升之势,引起创作界和评论界的关注。迄今为止,人们对黄朴小说的评论,基本上都以陕西的文学语境为切入口,这毫不奇怪,陕西是文学大省,现实主义、乡土叙事是陕西的文学传统,人们自然会在这个大背景下考察黄朴的小说创作;另一方面,近些年来,陕西的新生代作家创作是一个薄弱环节,人们欣喜地看到,因为黄朴等作家的登台亮相,实力展示,这一文学传承、队伍结构方面的短板已大有改观。具体到黄朴的创作,黄朴的文学观不能离开这一片文学土壤,他的创作,有着深厚的文学传承的影响。黄朴说:“文学应该给时代造影,守望脚下这片丰厚的土地,拥抱火热沸腾的生活。”这是有历史感、时代感的文学认知,这样的认知一直贯穿在黄朴的创作中。另一方面,面对整个的文学世界,小说创作,黄朴也意识到:“小说写作的难度越来越大了。小说艺术发展到今天,似乎穷尽了一切技艺。你所谓的创新或实验,都能从经典作品里找到源头和影子。但时代的场景在变,因而小说艺术又有着无限的可能性。”许多人都注意到了黄朴小说创作的新质,例如他超出传统现实主义地对物象描写的想象、变形,魔幻、荒诞手法的巧妙运用,这实际上体现了他对生活的一种理解方式、把握方式,他的作品大都具有整体象征和寓言的效果。以这篇《雕像》为例:《雕像》所写的生活是我们经历或正在经历的历史生活和时代生活,充满着现实内容和实感的气息,但我们读《雕像》又能读出,黄朴已不满足或回避了对生活现实的描摹和堆砌,而是追求对现实生活和日常经验进行重组、提炼,从中升华出意义。这样说吧,我们从黄朴的小说中能读出他对先锋小说的继承,又能读出现实主义的主色。在中国小说经历了多种思潮的冲撞、接受、吸收消化之后,小说创作应该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我们说黄朴的小说有严肃的艺术思考和艺术追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言说的,也正是有这样的艺术思考和艺术追求,才使黄朴的文本叙述呈现出了耐人寻味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
现在让我们进入对《雕像》的阅读。我读完《雕像》,陷入了一种难以把握的境地,我想这种感受来自作品所呈现的复杂丰富的图景,来自作者在一个有限的文本叙述中尽力容纳历史内容和当下乡村生活的努力;这部乡村叙事的作品不像我们读许多乡村故事那么顺溜,那么舒服,尽管它从始至终都闪耀着抒情的特质,它在社会学意义上提供了一个乡村变迁的样本,又在人性的维度上叙写出了乡村人群的喜与愁、善与恶;《雕像》不像别的乡村小说那样有一个单线条的家族故事或生活故事,但读完之后又分明能感受它写出了一个完整的具有历史感和当下性的乡村故事;《雕像》有着浓烈的人性批判、伦理审视,但透过叙事人对一群乡村人和走出乡村及往返于城乡之间的群像的雕刻,在对一个具象的黄村叙述中,又透视出了作者的大伤感、大温暖、大关怀。
《雕像》第一、二节,写到具有传说性、神话般的景象,既是遥远的生活,又是现时的梦幻或想象,它存留于黄村后山娘娘庙里的壁画之上。一个垂着长须的老者,带着先民,来到一片新的土地,开山、填壑、盖房、狩猎。“另一面墙上我看到了一座沧桑的都城,那飘扬在城楼的旗帜上书着一个黑黑的黄字,讨价还价的商贩,浅唱低吟的旅人,川流不息的人群。我还看见了海洋,一艘艘航行在海上的大船,一群海鸟越过鼓胀的船帆。”作者借助叙述人发问:“莫非,这就是这片土地曾经的过往?”这具有神话般的图景,并不借助于也无法借助于史料的求证,它是想象、虚构,传导着作者的情思。沧海桑田,前世今生,实际上寄寓着人类生存繁衍、建设家园的内容。作品第二节“电来了”非常有意味,从煤油灯松树枝到电的抵达,既有着传奇色彩,又铺垫着深厚的社会内容,电抵达黄村那一天,也有了时代的象征意义。“整个村子亮堂堂的,每一家亮闪闪的,每个人的脸上亮着一盏白亮亮的太阳。”电是那么神奇,那么令人惊异,那个被雕刻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柱子,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么细弱的电线,怎么能藏得下这么厉害这么威武的电呢,于是他要把躲在塑料皮和铜丝里的电揪出来。他成了黄村第一个被电击倒的人,也成了黄村第一个敢和电做斗争的人。乡村历史,通过人物传奇的行为,上演着好奇、欲望、试错、向未知探寻的悲喜剧,上演着从蒙昧、封闭向启蒙、打开的变奏曲。在柱子那里,他对电的体验,宛如梦幻,在作者笔下,这一段描写,则有着魔幻的色彩。黄朴就是这样善于虚构和想象,由于扎根和来源于中国的乡村现实,作家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想象和虚构并未破坏真实感,反而更加形象生动地传达了真实感。黄朴通过对乡村的感官经验的逼真叙述,写出了既魔幻又现实的曾经的乡村历史,乡村的现实生活。电的抵达,实际上揭示出了特定的历史阶段社会进步、乡村变迁的历史,通过对电的感官经验的逼真雕刻,又展现了人的观念的进步和对外部世界的想象的现实化过程。如果说以上两个场景、情节蕴藏着作品有关乡村历史、乡村文明的记忆和思考,那么,作品对三代村长的雕刻则有着深长的历史内涵。作者笔下的黄村第一代村长李书旺,他是黄村在任时间最长的村长,李书旺执政黄村的年代,显示出了相当的气魄,构筑了一个黄村的乌托邦,他给黄村做了远景规划,设计了叫做上海大街、北京大街、长安大街的三条大街。这三条大街的命名和设置,实际上富含着一个乡村权威现代化、城市化的想象和欲望。李书旺还制定了黄村历史上第一部村规,这村规里对黄村人有行为规范,又有上升到意识、精神层面的道德守则。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在黄村建立的绝对权威,还有他因为动机和目的相悖而营造出的近乎恐怖的氛围。第二代村长李大兵是李书旺的儿子,李大兵继承了老村长的权力和权威,“他像一个监控,花草树木,猪牛羊人,被他都收尽了眼底。”在黄村,他训导村民的是,“关键你要懂得规矩,懂得路数”,“你要是不报告,不请示,不汇报,那你就会麻烦,很大的麻烦”。第三代村长李学军是李书旺的孙子,李大兵的儿子,在李学军身上,作者赋予了时代变化的色彩,着重写出了他乡村人格里失缺人性的功利动机和功利目的。这三代血缘贯穿了乡村权力掌握者是如何承传的,作品的重心并不在这里,而着重于把他们作为一个乡村历史现实的标志,映照出乡村社会的典型样板。实际上,作者刀凿般的文学叙事,对三代村长形象的雕刻,映照着曾经的生活现实和乡村现实中的典型人物。黄朴以现实主义的冷峻笔法,揭示出了乡村社会具有宗法血缘关系的权力纽带,在纵向地对历史的穿透中,揭示出了古老乡村的精神内核,透过乡村权力的三代传承,深刻剖析了相当一个历史时期中国社会政治文化所蕴含的秘密。《雕像》中另一组有血缘亲缘关系的人物是德宝、德林、德华、德军们,这是一组和社会变革期、社会转型期相平行的人物,这一组人物的关系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他们之间鲜明的标识是金钱、权力和欲望。德林和德宝之间,我们看不到情感的纽带,他们的关系以金钱和权力的交换为纽带,德林和德宝的命运是失缺了伦理传统、人性之恶膨胀的结果,而面对母亲的疾病,德宝和德军的冲突,完全没有亲情人伦的惜痛,冷漠来自金钱腐蚀和财富观的扭曲。德林也有宏大的理想,但这个理想只局限于物质层面,“要发展就得有点破坏,不破坏能发展么?”他的所谓发展观以破坏自然生态为代价,亦是膨胀的欲望让他远离了个人理想。《雕像》中的德华应该是社会转型时期走出乡村的底层人物形象,他先是在城里捡破烂、擦皮鞋、发传单,最后专门组织人碰瓷,还让他年迈的父亲大栓做碰瓷者,以极端的恶的方式寻求命运的改变,结果当然受到了命运的惩罚。当然,《雕像》也写到了一群走出乡村,走入城市的顽强生存者,奋斗者,“士元组织几十个人跑摩的,宝珍组织几十个人做家政,亚倩召集了十八九岁的十几个搞娱乐,至于保洁、卖菜、卖包子、拉着三轮车卖板栗核桃苞谷煎饼的黄村人,多的啊”。这样的群体,是乡村固有的生活方式受到冲击,改变之后,乡村农民寻求生存空间的普遍道路,折射着乡村城镇浪潮中乡村历史的变化历程,也折射着乡村人告别家国,告别土地之后心灵的痛楚和顽强地生活追求。我们看到,在对这一组和社会转型相平行的人物的雕刻中,作品呈现出了传奇的、荒诞的、善恶交织的人情世态,人性的扭曲和闪光。而作者通过文本叙述,关注乡村伦理秩序崩塌与重建的同时,也关注着乡村的现实生活。《雕像》中,呈现着这样的鲜明特征:作者已不在意或者着意一个人物完整的故事,不着意人物性格的外在刻画,而是把重心转构到了对乡村、乡村人物生存欲望和精神世界的挖掘,进而达到对转型时期乡村的精神形态、乡村农民精神特质的把握。
《雕像》具有写实和写意相结合的特征,作者雕刻出了社会转型期千奇百怪的世相和荒诞传奇的世态人生。《雕刻》有着鲜明的价值取向,除了对负面的欲望膨胀持批判态度之外,作品也塑造了执守传统道德,教喻世道人心的正面形象,我们看那查老师,“涨水了,他把学生一个个背过河”,在查老师身上,有着质朴的闪现着这个时代特征的正义感;我们看那个查医生,在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时代,恪守医德,悬壶济世,“患了肝癌的查医生临死前对海娃说,收费能低就低,不要挣昧心钱”。查医生的修行和作为,是千百年来乡村传统伦理的坚守,也是乡村文化秩序重建的精神资源。还有那个令人感伤的德辉,最后一个搬离黄村的那天,他检查了家里锅碗瓢盆,柜子板凳,锄头火盆,德辉在陌生的居所,整夜整夜睡不着,“他索性一个人回了黄村”。再后来,“德辉每天走十几里路回黄村睡觉”,他和老牛告别的时候,老牛眼里满蕴着泪水,而德辉,也选择了魂归黄村。《雕像》对德辉老人的雕刻,具有生活现实的穿透力和打动人的情感力量,他当然不能阻挡社会转型、城乡变革的大潮,但是他独守荒瘠的土地、破败的黄村,表现出了一种逆潮流的价值取向,具有悲剧感的精神力量。
像许多作家一样,黄朴的写作,也有自己的精神原乡,在黄朴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的地理坐标是柳庄或柳镇。黄朴说,“那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所在,而是一个文学虚构的地理图景”,这一篇《雕像》,黄朴把他的地理图景再向下延伸,延伸到了他记忆中,想象里的黄村。黄村像他笔下的柳庄或柳镇一样,虽然是一个虚构的地理图景,但是在大时代变革、城乡变迁的背景下,却成为一个具有真实感的存在,成为一个现阶段中国社会乡村现实的缩影。我最要提及的是,作品中雕像集群的完成,是一个和黄村同在的民间艺人,他是黄村变迁史的见证者,也是一个黄村精神世界消亡的质疑者,在质疑中,这个雕刻艺术家表达着自己的痛苦思索,他是黄村历史的叙述者,这个文学叙述人身上,也寄寓着作者深长的忧思,寄寓着创作者对变革的时代大背景下,乡村伦理,乡村的文化精神重建的思考。(此文刊载于2021年5期《芳草》)
(2021《芳草》5期封面)
李国平,著名评论家,原《小说评论》主编。现为 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研究 员,《大西北文学与文化》学术集刊主编,主要从事 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兼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小说学会副 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陕西省评论 家协会副主席,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第五、六、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第七、八、九、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曾获陕西省人民政府优秀编辑 奖,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二等奖,陕西省宣传文化 系统“四个一批”人才,陕西省委组织部和人事厅 “陕西省重点领域顶尖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 殊津贴,中国期刊“从事期刊工作三十年”荣誉证 书和纪念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