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起他,依然会想起金黄的苞谷和那个丰收的季节。
1982年的秋季,那是土地承包到户后迎来的第一个金秋,农民冯积岐独自种植的秋庄稼也成熟了,一家大小正火天火地地掰苞谷。当时,在《延河》当编辑的我去看他,听说他很能写,不过都是些广播稿子。我下乡组稿,是有枣没枣都要打三竿子的,便拜访了他。头一回给我的印象是:人很瘦弱,面相有点冷,性格沉稳,不是那种见了编辑就火辣辣的汉子。令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家院子又窄又长,两绺儿房子东西对开,一间紧挨一间,全挂了白门帘,好像进了县上的小旅馆。属于冯积岐的那一间是关中农村常见的厦房,倒满了苞谷棒。我是踩着苞谷棒上了炕,与他直面而谈。新苞谷的奶香味直掺和到我们的话里。话题当然离不了写作。他的一摞翻译书籍沉默在炕头,使我明白主人涉猎很广,最爱的是俄罗斯、法国名家的小说。
夜深了,他终于赧羞地拿出他的三个短篇。我挑了一个,叫《捞桶》,写分田到户后人与人关系的新变化。这篇处女作发表在1983年5月的《延河》上,题目改为具有作品中人物重续关系意味的两个字:《续绳》。当月召开的全省新作者座谈会上传开的文学新人里,就有冯积岐的名字。会后,受了鼓舞的冯积岐,长了新的勇气,隔三差五给我投稿,前后共投了七八篇,结果收获的是一封封倒霉的退稿信,但他没有因我的打击转投他人,或者不写小说。后来他说,他认定的事情不会放弃,他会固执到偏执的地步。有一天,我读了他寄来的稿件后,激动得不能自已,感情奔放,至今还记得我给他回信的第一句话:“祝贺你写出了这么好的小说!”这篇小说叫《舅舅外甥》。后来《小说月报》转载后,上海“五角丛书”和一些小说选本又纷纷选载。
此后几年,冯积岐的人生命运出现了重大转折,他被陕西省作协特招为编辑,再转为专业作家。这是我省作协历史上仅有的一次。冯积岐进步更快,作品年年飞跃,常有小说在北京、上海、天津的文学期刊上发表或转载,有时还传来获奖的好消息。这位由农民成长起来的作家的作品,却少了“土气”,较好地吸收了国外小说中被他理解并能使用的表现手法,于是其作品产生了一种少有的鲜活气。他的写作随笔可以说明他为此做了如何艰辛的努力。他的作品不只令人记下了一些典型人物的名字,还令许多读者和研究者记下了他小说中一个不变的村落名字:“松陵村”,由此也惹来了几多神秘。
冯积岐称他作品中的“松陵村”,是“小说意义上的空间”。其实我去过那个“空间”的,他虚构得很实在。我第一次去冯积岐家,就从那棵高大无比的白皮松树下走过,听了松涛阵阵轰鸣,看了白鹭双双起舞。由此走不多时,就到了冯积岐所在的冯家村,再向北走上一里路程,便是周朝大人物的墓群。帝王墓者谓之陵。也许是在一个晚上,冯积岐正在倾听着心灵的吩咐写小说,“松”和“陵”激动得走到了一起,来到了他的笔下。于是,高大雄伟有了,历史悠久也有了,属于冯积岐的“松陵村”诞生了。他把人物、人性、情节和故事放在这个载体上演示。他说:“这个民族经历过的,松陵村都经历过。”冯积岐创造的“松陵村”活在了读者的心里。这个“邮票大的地方”也出名了。
记得一个晚上,我给冯积岐讲了一个小故事:我听乡党说,他村有个地主,过去挨批斗挨扎哩,可他今年90 岁了,和村里上年纪的人一样享受高龄补贴,一个月90 元钱。我问乡党,地主过去挨斗受气,怎么能活90岁?他说,他两个老婆,小老婆对他特别好,一听说晚上要上批斗会,就给老汉做工作,要想开些!老汉开完批斗会一回来,她双手端给一碗荷包蛋,叫老汉又吃又喝,再给说些宽心的话,所以批斗没少挨,岁数没少活,看那精神劲儿,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呢!这就是我当时讲的故事的全部内容。没过几月,我从《延河》2005年第六期上读到了冯积岐的短篇《我们村的最后一个地主》(当年《小说月报》第九期转载)。我的故事短平快,他的故事“马拉松”。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创作、想象的“背靠点”,即农村和他进作协之前20多年的农村生活以及他独有的生命体验。我问起他这篇小说的构思成因,他说他的小说做法大致有三类:一是先有个想法,调动生活积累来完成;二是得到一个小说素材,变通之后,谋篇布局;三是从生活中一个典型人物写起。《我们村的最后一个地主》根本就不是我讲的故事了,他的所谓“变通”就是予以典型化,使其作品就更有时代感,更有深刻意蕴了。其实,要具体做起来就很不容易了。
如今他没有独自种植的堆积如山的苞谷棒子了,却有了他自己写的小说近千万字:中短篇250部,长篇10部。他悉心创作的长篇《村子》,被凤凰网连载两个月,点击量超过四千万人次。这30年,对冯积岐来说,是一个大丰收;对历史来说,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这个瞬间也是丰收。
冯积岐和他的松陵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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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岳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