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曾独自驾车来到渭河北岸,围着北杜镇的一个村子转了很久,想要找到一个人,一个被历史埋没很久、聪慧、漂亮的女人,但我,没能如愿。
南来北去的岁月,犁铧一般,已将这片土地翻耕了一遍又一遍;汩汩东去的渭河,也早已将洒在宫廷础石上的鲜血,清洗干净。阡陌古道上,再也看不到从大唐皇宫驶来的御驾;朗朗天宇下,再也听不到,飘散在风中,那一声幽怨的叹息。
寻找一个人,一个故去1300多年的大唐昭容。
因为,这个人,她还活着,活在浩浩史籍里,活在熠熠唐诗里,活在被今人反复演绎的影视剧作里……
她的名字叫:上官婉儿。
婉儿,一个多么招人怜爱的名字。只是,不该与“上官”扯上瓜葛。可“上官”是她的姓,她没法选择,也没法改变流淌在身体里上官家族的血脉。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因为祖父上官仪犯下“杀头之罪”,招来灭族之灾。刚刚出生的婉儿,一瞬间,便与母亲一道,由身世显赫的名门贵族,沦落为掖廷奴婢。却也因为身携上官家族的血脉,承继了祖父工诗善政的基因。婉儿自幼聪慧超群,深得则天女皇的宠爱。自此,在这个既是仇敌又是恩人的龙袍护佑下,婉儿多舛的命运,得以改变。
而情归唐中宗太子李显,亦使她贵为皇妃,执掌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担起没有名分的宰相之职,尊享世间荣华。
在咸阳市渭城区邓村北,距咸阳机场4.2公里处,一座孕育、成长中的现代新城,将一片小小的“唐土”圈定。
2019年6月22日,随陕西散文学会采风团再次来到这里。在一块刻有“唐昭容上官氏公园”的巨石后面,终于见到了唐朝“女宰相”上官婉儿。
此刻,她正静静地躺在已被夷为平地的一方厚土之下。
站在她的墓茔前,我的脑海蓦然跳出这样三句话:
生于灾祸,存于聪慧,终于凄然。
这三句话,恰是上官婉儿一生的写照。
我一直视唐玄宗为明君,无法将他与手刃婉儿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他对杨玉环尚能做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何其重情重义的一个男人,为何不肯放过一个才貌倾城、大可我用的失势弱女的一条生命?
隔着青草与黄土,我似乎看到婉儿潸然欲泪、凄然哀伤的眼神。
她手里托着与太平公主一起草拟的立李重茂为皇太子的遗诏。满以为有了这份遗诏,就能证明自己与韦氏集团划清了界限,就与李唐宗室一条心,就能躲过这次杀身之祸,但历史没有给她留下表忠和继续施展才能的机会。
伴君如伴虎。也许那时她才真正明白,行走皇宫,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又不可饶恕的错误。祖父的命运,轮回到她的头上。这一次,她不再幸运,也不再仅仅是被女皇处以“黥面”之刑。她的绝世聪明,也没能挽回自己尚在怒放的生命。
那一刻,她纵有多么的不甘、不舍,也是无力回天,莫可奈何。
一股鲜血,随下落的刀刃飞溅,染红了大唐的半个天空。
透过地罩玻璃,尚能看到2013年考古发掘时墓室的内景照片。据悉,此墓曾遭到大规模破坏,内藏文物已被掏空,未见棺椁痕迹。
一代女杰,竟这样香消玉殒,葬身荒野,且死后仍不得安宁……
许是良心发现吧,若干年后,玄宗下令,汇集婉儿诗文,撰成《唐昭容上官氏文集》二十卷,刊行于世。
终于有人想起了婉儿的好。婉儿的文学事业,也终于被后来者发扬光大。
那时的大唐,群星闪耀,李白、杜甫、白居易……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时的大唐,上至官家,下至平民,吟咏之风遍及朝野。
那时的皇上,提笔能诗,张口能吟,且能重惜善诗之人。因此,李白才有了深入皇宫与玄宗、贵妃吟诗唱和的机会,才留下“力士脱靴”的佳话。
曾经,我一直迷惑不解,何以唐朝如此尚诗重词呢?
原来,是婉儿劝说皇上,设置昭文馆学士,广召当朝词学之臣,办诗赛,评良莠,赏佳作,扛起了繁荣唐诗的大旗,引领着一代文风。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瞧婉儿的抒怀之作《彩书怨》,写得多么深情缠绵,透出的才情岂又是廷前光鲜所能掩盖。
被誉为“开元前期一代文宗”的唐朝名相张说,对上官婉儿的诗艺和为官均褒赞有加,曾这样评价:“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成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昭容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媪,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可谓极尽美言。
但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正当盛年的婉儿,却不幸草草死于一场宫廷政变。
文学,不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我为婉儿叫屈!
也许,有过醉入武三思帐幔的酒后;也许,有过与崔湜眉来眼去的良宵;也许,为了攀龙附凤,有过违心的奉承与背叛,但作为一个女人,她有支配自己情感的权力,所以我理解她;作为一个自幼失去保护寄人篱下的没落贵族后裔,她需要一副坚硬的铠甲,从这一点来看,我更理解她。
因此,我不希望人们只看到她身上的弱点,而忽略了她的优秀;或者只看到她钻营的一面,而看不到她面临的困境与危机。
多想成为那个救美的英雄,在刽子手举起屠刀的那一瞬,以闪电霹雳般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那样的机会,轮不到我。隔着时空,我没法替她去挨那一刀。
现在,我只能用手抚摸载有她香魂的那些文字,去辨识她曾经的快乐与痛苦。
据传,婉儿酷爱藏书,家有藏书万余卷,所藏之书均以香薰之,百年之后,其书流落民间,仍然芳香扑鼻,无虫蛀鼠咬。
据说,婉儿常喜花前读书,尤爱在夏日的傍晚,伴着玉簪花的幽香,细细品味书中的辞章妙句。
但愿,我也能得婉儿佳著而藏之。在一个多情的夏夜,倚着婉儿的墓碑席地而坐,借用满天星光,捧读她玉簪花一样幽怨的诗情和伤感的过往。
离开婉儿墓地,走在宽阔平坦的空港新城大道,看到蓝天下,渭河两岸,沿途崛起的一幢幢高楼大厦,我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这还是上官婉儿曾经生活过的那块土地吗?如果不是因为新区开发与建设,需要大面积破土动工,人们还能于乡野田畴,找到婉儿的墓地吗?
没有高大的垒土,没有精美的陪葬品,只是用石头在地面圈定了一个形似墓道的造型。相比其他皇室,婉儿的墓地的确有点简陋,甚至有点寒碜,但总算保全了一个安身之所。躺在史书中的皇皇大唐,也会因了这个墓葬的被发现,而变得愈加亲近、鲜活起来。
如果说,武则天改写了中国皇权的性别结构,那么,上官婉儿这个“巾帼宰相”的出现,则是与女皇一道,把男女平等的观念首次在国家的最高层面得以夯实、筑牢,并传播后世。其义自远。
而被上官婉儿着力推高的唐诗,如今早已如珠峰般屹立于中华大地,无人可撼!
寻访,遗失在唐朝的那一缕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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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益鹏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