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新中
我不知道它的准确年龄,人们都说它来自宋代,终归是很有些年头了。借用一句歌词,它确实“胡子里长满了故事”。
1985年,我在一家电瓷厂当基建科长,盖办公楼,开挖地基时,发现了它。在此之前,这个著名的古窑场出土了大量的瓷片和残缺的实物,唯独没有一个完整的窑炉,它的问世,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那一天的太阳很红,很圆,它静静地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久违的天空。它的身旁,是半湿不干的黄土,间或夹杂一些瓷片;它的窑壁上,土红土红,那是烧结的颜色,传递着一个时代的温度。
大家欣喜若狂,为它的不约而至。于是,探询,测量,考察,写报告,形成一致意见,要把它保护起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它、认识它。
本来,它命运的归宿就这样顺理成章了,一件事情的突然出现,让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不久,在离它不远处的公路旁,又发现了一个窑炉,由于位置优越,交通便利,那座窑址可以派上大用场,所以,更值得保护和推介。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最后决定:它被用砖头水泥砌成保护层后仍旧掩埋,就在新建办公楼的身下。
那时,我正狂热地喜欢诗、喜欢写诗。于是,纸上流淌出这样的句子:成吉思汗的铁蹄,从它的身上踏过,岁月坍塌了,它被湮没……
本来还要写它重见天日的欣喜,后来,随着它又一次归于黑暗,这首未完成的诗,也不知所踪。
这诗的题目就叫老窑。
之所以叫它老窑,是相比较于之后又发现的那座窑,我称那座窑为新窑。
老窑很快被人遗忘了,仿佛它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新窑上架起了遮风避雨的屋顶,修建了围墙,铺设了参观的甬道,曰“耀州窑遗址保护厅”,耀州窑博物馆没有建立时,这个保护厅是千年耀州窑唯一可以炫耀的活物,是一段辉煌时间的残存记录。
很多人到这儿参观。
1991年,铜川召开文学作品讨论会。著名作家路遥、李星、商子雍等一行参加。会完后,我们安排大家参观耀州窑遗址。听了情况介绍并参观后,路遥一行走进窑址参观,烧结冷却后的窑壁历经千年,本色依旧,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大家很震撼。保护厅为到来的作家准备了笔墨,路遥挥笔写下了“天下第一瓷”几个字。只记得那个“第”字下面一竖拉得很长,聚了极大的劲。这个字写完后,路遥放下笔,还搓了搓手。路遥不善书,平生也很少题字,为耀州窑题写的这幅字可谓珍贵。
我当时告诉路遥老窑的故事,并指给他方位,路遥点燃一支烟,望了望那个方向,沉默了半天,竟无言。
多少年了,老窑始终横亘在我的心里。
我为它不平,本来,耀州窑遗址保护厅所有的荣誉都应该属于它的,只可惜,它生错了地方。
有年春节前夕,著名作家贾平凹、和谷、商子雍商子秦兄弟、朱文杰等参加耀州窑遗址管委会的座谈会。我曾经工作过的厂子已划为保护区域,那座办公楼还在。参观时,我告诉大家,那地方有一座老窑。
作家们当然不知道,耀州窑遗址管委会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第一次听说。
耀州窑遗址要搞开发,有一系列动作,这座老窑最终的命运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但无论如何,它不会孤单,它的身边,一定有许多同类。它们共同构筑了一个热闹喧嚣的时代。
它们同生共死,岁月的尘土飘落扬起,颇多重复,许多窑炉湮没应该不止一次;有些尽管破碎了,但破碎了也仍然是燃烧过烈火的窑炉。
它也不需要悲哀,因为,正是它们这个群体的存在,才有了浩浩荡荡的十里窑场;才衬托和造就了耀州窑遗址保护厅今日的荣光。
不显山不显水是一种美德,更是历史的一种常态。
老窑,也许是这块土地下所有湮没的窑炉的总称。